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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這是一個新中國青年應該做的事嗎?
我明明看見他笑起來,但是沒有聲音,所以這個景象令我毛骨悚然。他說,你急什麼?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沒有重慶武鬥,我就不會在武鬥中打死人,也就不會非法越境,不會走私毒品,當然也不會打死那兩個知青。事情的發生和發展總是有因果關係的,你不能搞片面化,搞形而上學嘛。
我驚訝地發現他很會辯論,像個哲學家。我說你自己就沒有責任?
他說我當然有責任,那次下山我不該講義氣掩護弟兄,應該他們主動掩護我才對。我是大哥,又是幫主,但是一到關鍵時刻,他們都變得很自私怕死。不過我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早年的女朋友楊紅豔,眼看被那些緬兵按倒地上,我明明知道等待她是什麼悲慘下場,但是我不是也怕死嗎?不是也不敢動彈,也只顧自己活命嗎?
我覺得他應該流一流眼淚,但是他沒有流。我說你就不總結一點什麼教訓嗎?
他惡狠狠說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
我嚇了一跳,當然這決不是我真的遇見什麼超自然奇蹟,與死魂靈對話,而是作為某種體驗,與歷史物件進行精神探索。當時做了階下囚,關在土洞裡的老知青劉黑子如何思想,如何浮想連翩,或者後悔,或者大徹大悟已經不得而知,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距離我們今天的時代列車已經十分遙遠,就像我們的祖輩已經變成歷史塵埃一樣。然而當我一旦沉入(準確說是被一根粗繩子吊入)這個黑森森的土洞裡,時空倒轉,我相信那個生活在太陽下面即將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作家鄧賢消失,而許多年前的死囚犯劉黑子就在土洞的黑暗中復活。
大地無聲,萬籟俱寂。在這個沒有時間的空間裡,我像一個迷途的孩子,完全迷失方向。沒有時間(我沒有戴手錶),沒有聲音,沒有光亮,只有泥土冰冷和潮溼的腐爛氣息包圍著我。黑暗像沉重的石塊擠壓大腦,我聽見自己心臟在劇烈跳動,血液在血管中響亮地流淌,我聽見自己關節和骨骼因為鏽蝕而發出遲鈍的格格聲,眼睛耳朵因為寂靜的壓迫而產生許多幻覺,這時候我想我快完蛋了。我的看法是,如果你是死囚犯,如果你要活下去,那麼活著就是你的唯一障礙!
本來我與焦昆約好,他把我放下土洞之後就離去,二十四小時也就是一天一夜以後來接我,我需要充分體驗死亡感受。但是這時我突然後悔了。我想,要是那個叫焦昆的人起了歹心,他只需做到忘記土洞下面還有一個活人就行了,於是我就只好快速腐爛,被空氣和黑暗蒸發掉,這個土洞就是我的墳墓,永遠的歸宿之地。從此以後,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一個名字叫鄧賢的大陸作家,而這個謎團永遠也不會有人解開。
我難過得哭起來,小聲抽泣,好像這個災難已經變成真的一樣。我發現人真是很脆弱的東西,有時不用別人來加害,自己就把自己給消滅了。比如自以為得了癌症,就把自己給嚇死了,其實可能什麼癌症也沒有。我為了堅持下來,不斷給自己提問:你能堅持多久?十天,十五天?還是一週?我認為自己最少能堅持一週以上,我會喝自己的尿來維持生命,所以這個答案使自己增加一點信心。
忽然間,我聽見一點什麼異響,真的,因為死一樣寂靜,我的聽覺變得格外靈敏。我的神經頓時繃緊了。那聲音變得大起來,穸穸簌簌,在我頭上什麼地方慢吞吞遊動,像老鼠,也像……蛇!
天!我魂飛魄散,汗毛一根根豎起來。
我像瞎子,什麼也看不見,這就等於毫無反抗之力。要是隔壁土洞那些毒蛇蠍子嗅到氣味爬過來,我該怎麼辦?萬一天長地久,這些土洞有什麼裂縫間隙相通,我就只好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後悔莫及,我真傻,為了達到百分之百真實體驗生活的目的,我拒絕攜帶手電和防身武器,也就是說我現在自作自受,沒有任何防禦能力,就像一頭束手待擒的軟體動物!
我終於嚇出聲來,不是吼,而是尖叫,慘叫,是垂死前的哀嚎。出乎我的意料,在沒有聲音的地心深處,我喉嚨裡滾出來的聲音是如此之大,簡直像火車汽笛鳴叫,把我的耳朵快震聾了。我想,也許會把那些恐怖的東西嚇退吧,反正吼聲也是武器。但是我轉念一想,要是聲波把土洞震塌下來,我不是被活埋了嗎?不是等於自殺嗎?七層樓高的地下,誰能救得了我呢?就是以後千辛萬苦地把我刨出來,也是一具屍體,只能開追悼會,這樣一想,立刻又把聲音給嚇回去了。我在心裡暗暗祈禱:天啦,焦昆你快來救救我吧!洞子千萬別塌,蛇也千萬別來,我一點點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