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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或靈魂的世界。
我在他對面桌前坐下。這歌手向他說明了我的來意。他正在抄寫一部彝文的經典,也同漢人一樣用的是毛筆。他聽完點點頭,把筆在墨盒裡潤溼了,插上筆筒,關起墨盒子。
然後,把他要抄寫的那本也是用毛筆寫在一種發黃的粗皮紙上的經文端端正正放在面前,翻到一章的開始,突然以高亢的聲音唱誦起來。
這小屋裡,這聲音實在太噴亮了。在很高的音階上平直送出來,然後抑揚在三、五度音高之間,一下子便把人帶到高原的平壩上,那聲音想必傳送得很遠。
這陰涼的屋裡,他身後窗外,陽光特別明亮,把院子裡的泥土地照得都耀眼,有一隻公雞正昂起冠子彷彿也在諦聽,隨後才習慣了,對這聲音不再詫異,又低頭在地上啄食,似乎誦經就應該是這樣。
我問歌手,他唱誦的是什麼?他告訴我這是人死了做大齋時的經文。可這是古彝文,他也聽不很懂。我向他打聽過彝族婚喪喜事的習俗,還特別問了有沒有機會看到他講的那喪葬的場面,誠然,現今要看到他講的那盛況也難。聽著這畢摩從喉頭髮出,頂到後額經鼻腔共鳴,再從前額直衝而出持續而抑揚的男高音,中氣十足又略帶幾分蒼老,我以為我就看見了那一隊隊打著鑼鼓,吹的噴吶,扛了旗幟,拿著紙人紙馬,奔喪的人家。姑娘騎在馬上,男子扛著槍,一路鳴槍而來。
我也就看見了,用竹子編的糊上彩紙做成樓閣的靈房,罩在棺木上,四周用樹枝紮成圍牆。靈場上一個個高高難起的柴堆全都點著了,死者的家族中前來奔喪的每一個家庭各圍坐在一堆柴前,火焰在響徹夜空的唱經聲中越升越高,眾人在場上又跑又跳,又擊鼓鳴鑼還又放槍。
人哭哭喊喊來到這世界上,又大吵大鬧一番才肯離開,倒也符合人的本性。'手機電子書|taoshuke'
這並非高原上彝族山寨裡特有的習俗,在長江廣大的流域,到處都可以找到這類遺風,不過大都已經變得卑俗不堪,失去這番吵鬧原來的含義。四川酆都,那被稱之為鬼城的地方,古代巴人的故地,現今的縣城裡一家百貨公司的經理的父親作古了,棺材上也蓋著紙紮的靈房,門前一邊停滿了前來弔喪的人騎的腳踏車,另一邊擺滿了花圈和紙人紙馬。馬路邊上三桌吹鼓手通宵達旦,輪番吹奏,只不過來悼孝的親友和關係戶不唱孝歌,不跳孝舞,只在天井裡擺滿的牌桌上甩撲克。我企圖拍一張現時的風俗照片,被經理扣住了相機,要檢視我的證件。
唱孝歌的當然也還有人在。楚人的故地荊州江陵一帶流傳至今的孝歌又叫鼓盆歌,由農村的道士打釀作法。這也可以從《莊子》中得到文字的印證。莊子喪妻就鼓盆而歌,把喪事作喜事來辦,那歌聲想必也十分嘹亮。
今人有彝族學者進而論證,漢民族的始祖伏苗也來源彝族的虎圖騰。巴人和楚地到處都留下對虎的圖騰的痕跡。四川出土的漢磚上刻畫的西王母又確實是人面虎身的一頭母虎。我在這彝族歌手家鄉的山寨裡,見到荊條編的籬笆前在地上爬著玩耍的兩個小孩都戴著紅線繡的虎頭布帽子,同我在贛南和皖南山區見到過的小兒戴的虎頭帽式樣沒有什麼區別。長江下游的吳越故地那靈秀的江浙人,也保留對母虎的畏懼,是否是母系氏族社會對母虎的圖騰崇拜在人們潛意識中留下的記憶,就不知道了。歷史總歸是一團迷霧,分明嘹亮的只是畢摩唱誦的聲音。
我問歌手能不能替我翻譯一下這經文的大意。他說這是給死者的靈魂在陰間指路,從天上的神講到東西南北四方諸神,再從山神到水神,最後講到祖先從那裡來的,那死者的靈魂才能循著指引的線路迴歸故土。
我又問畢摩,他做過的齋祭場面最大的有多少根槍?他停下來想了想,透過歌手翻譯告訴我有一百多根槍。可他見過的場面,多到一千二百杆槍,那是土司家的葬禮,他父親去做的齋祭,他當時才十五歲,跟隨他父親打個下手,他們家,是祖傳的畢摩。
縣裡的一位彝族幹部熱心為我調動了一輛小吉普,帶我去鹽倉看古彝王巨大的向天墳,那是一座五十公尺高的環形凹頂的山丘,為革命種田的那陣子人都發了瘋,把圍砌山丘的三層基石拉走燒了石灰,裝骨灰的陶罐也挖出來打碎,在這禿山頭上點種包穀,如今這山丘上只剩下長不高的荒草和風。據彝族學者的考據,漢文獻《華陽國志》中記載的古巴國的靈臺,同彝族的這種向天墳一樣,都出效祖先崇拜,又都用以觀天象。
他斷言,彝族的祖先來自四川西北阿壩地區,和古羌人同宗。那正是大禹的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