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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蓋覆起來似的。別的院裡都沒有燈光,只有三號——小羊圈唯一的安了電燈的一家——冠家的院裡燈光輝煌,象過年似的,把影壁上的那一部分槐葉照得綠裡透白。瑞全在影壁前停了一會兒,才到一號去叫門。不敢用力敲門,他輕輕的叩了兩下門環,又低聲假嗽一兩下,為是雙管齊下,好惹起院內的注意。這樣作了好多次,裡面才低聲的問了聲:“誰呀?”他聽出來,那是錢伯伯的聲音。
“我,瑞全!”他把嘴放在門縫上回答。
裡面很輕很快的開了門。
門洞裡漆黑,教瑞全感到點不安。他一時決定不了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好。他只好先將來意說明,看錢伯伯往裡請他不請!
“錢伯伯!咱們的書大概得燒!今天白巡長囑咐李四爺告訴咱們!”
“進去說,老三!”錢先生一邊關門,一邊說。然後,他趕到前面來:“我領路吧,院裡太黑!”
到了屋門口,錢先生教瑞全等一等,他去點燈。瑞全說不必麻煩。錢先生語聲中帶著點悽慘的笑:“日本人還沒禁止點燈!”
屋裡點上了燈,瑞全才看到自己的四圍都是長長短短的,黑糊糊的花叢。
“老三進來!”錢先生在屋中叫。瑞全進去,還沒坐下,老者就問:“怎樣?得燒書?”
瑞全的眼向屋中掃視了一圈。“這些線裝書大概可以不遭劫了吧?日本人恨咱們的讀書人,更恨讀新書的人;舊書或者還不至於惹禍!”
“嘔!”錢默吟的眼閉了那麼一下。“可是咱們計程車兵有許多是不識字的,也用大刀砍日本人的頭!對不對?”瑞全笑了一下。“侵略者要是肯承認別人也是人,也有人性,會發火,他就無法侵略了!日本人始終認為咱們都是狗,踢著打著都不哼一聲的狗!”
“那是個最大的錯誤!”錢先生的胖短手伸了一下,請客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我是向來不問國家大事的人,因為我不願談我所不深懂的事。可是,有人來亡我的國,我就不能忍受!我可以任著本國的人去發號施令,而不能看著別國的人來作我的管理人!”他的聲音還象平日那麼低,可是不象平日那麼溫柔。楞了一會兒,他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說:“你知道嗎,我的老二今天回來啦!”
“二哥在哪兒呢?我看看他!”
“又走啦!又走啦!”錢先生的語聲裡似乎含著點什麼秘密。
“他說什麼來著?”
“他?”錢默吟把聲音放得極低,幾乎象對瑞全耳語呢。“他來跟我告別!”
“他上哪兒?”
“不上哪兒!他說,他不再回來了!教我在將來報戶口的時候,不要寫上他;他不算我家的人了!”錢先生的語聲雖低,而眼中發著點平日所沒有的光;這點光裡含著急切,興奮,還有點驕傲。
“他要幹什麼去呢?”
老先生低聲的笑了一陣。“我的老二就是個不愛線裝書,也不愛洋裝書的人。可是他就不服日本人!你明白了吧?”瑞全點了點頭。“二哥要跟他們幹?可是,這不便聲張吧?”“怎麼不便聲張呢?”錢先生的聲音忽然提高,象發了怒似的。
院中,錢太太咳嗽了兩聲。
“沒事!我和祁家的老三說閒話兒呢!”錢先生向窗外說。而後,把聲音又放低,對瑞全講:“這是值得驕傲的事!我——一個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人——會有這樣的一個兒子,我還怕什麼?我只會在文字中尋詩,我的兒子——一個開汽車的——可是會在國破家亡的時候用鮮血去作詩!我丟了一個兒子,而國家會得到一個英雄!什麼時候日本人問到我的頭上來:那個殺我們的是你的兒子?我就胸口湊近他們的槍刺,說:一點也不錯!我還要告訴他們:我們還有多少多少象我的兒子的人呢!你們的大隊人馬來,我們會一個個的零削你們!你們在我們這裡坐的車,住的房,喝的水,吃的飯,都會教你們中毒!中毒!”錢先生一氣說完,把眼閉上,嘴唇上輕顫。
瑞全聽楞了。楞著楞著,他忽然的立起來,撲過錢先生去,跪下磕了一個頭:“錢伯伯!我一向以為你只是個閒人,只會閒扯!現在……我給你道歉!”沒等錢先生有任何表示,他很快的立起來。“錢伯伯,我也打算走!”
“走?”錢先生細細的看了看瑞全。“好!你應當走,可以走!你的心熱,身體好!”
“你沒有別的話說?”瑞全這時候覺得錢伯伯比任何人都可愛,比他的父母和大哥都更可愛。
“只有一句話!到什麼時候都不許灰心!人一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