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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下午來臨,天色變得陰暗起來。夜幕就如一層清涼的露水,降臨在埃及的沙漠裡。此時我被從牆上解了下來,在林立的長矛中,走向沙漠中央的行刑地,走向十字架。克利奧佩屈拉坐在金色的轎子裡,端莊而且傲慢。夜幕中的十字架遠看時和高大的仙人掌相仿……無數的烏鴉在附近盤旋著。我側著頭看那些烏鴉,擔心它們不等我斷氣就會把我的眼睛啄出來。克利奧佩屈拉把手放在我肩頭──那些春蠶似的手指在被曬得紅腫的面板上帶來了一道道的劇痛──柔聲說道:你放心。我不讓它們吃你。我不相信她的話,抬頭看著暮色中那兩塊交叉著的木頭,從牙縫裡吸著氣說道:沒關係,讓它們吃罷。對不相信的事情說不在意:這就是我保全體面的方法。到底烏鴉會不會吃我,等被釘上去就知道了。克利奧佩屈拉驚奇地挑起了眉毛,先吸了一口氣,然後才說:原來你會說話!
將近下班時,公司總編室正式通知我說,埃及沙漠裡的故事脫離了生活,不準再寫了。打電話的人還抱怨我道:瞎寫了些什麼──你也是個老同志了,怎麼一點分寸都不懂呢。居然捱上了編的槍子兒,我真是喜出望外。總編說話帶著囔囔的鼻音,他的話就像一隻飛翔的屎克螂。他還說:新版《師生戀》的進度要加快,下個月出集子要收。我沒說什麼,但我知道我會加快的。至於恐龍的故事,人家沒提。看來“克”沒把它報上去,但我的要求也不能太高。接到這個電話,我鬆了一口氣──我終於被槍斃了──我決定發一會呆。假如有人來找我的岔子,我就說:我都被槍斃了,還不準發呆嗎。提到自己被槍斃,就如人前顯貴。請不要以為,我在公司裡呆了十幾年就沒資格挨槍斃了。我一發呆,全室的人都發起呆來,雙手捧頭面對單色電腦;李清照生前,大概就是這樣面對一面鏡子。宋代的鏡子質量不高,裡面的人影面部臃腫,顏色灰暗──人走進這樣的鏡子,就是為了在裡面發愣。今天,我們都是李清照。這種結果可算是皆大歡喜。忽聽屋角嘩啦一聲響,有人拉開椅子朝我走來。原來還有一個人不是李清照……
我有一位女同事,不分季節,總穿棕色的長袖套裝。她膚色較深,頭上梳著一條大辮子,長著有雀斑的圓鼻子和一雙大眼睛,像一個卡通裡的齧齒動物。現在她朝我走來了。她長得相當好看,但這不是我注意的事。我總是注意到她長得人高馬大,體重比一般人為重,又穿著高跟鞋。我從來不槍斃她的稿子,她也從來不踩我──大家相敬如賓。實際上,本室有四男三女,我總把她數漏掉。但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還是要把腳伸出來:踩不踩是她的權利,我總得給她這種機會。懷著這樣的心情,我把腳放在可以踩到的地方,但心裡忐忑不安。假設有一隻豬,出於某種古怪的動機蹲在公路邊上,把尾巴伸在路面上讓過往的汽車去壓,那麼聽到汽車響時,必然要懷著同樣忐忑不安的心情想到自己的尾巴,並且安慰自己說:司機會看到它,他不會壓我的……誰知“咯”地一聲,我被她踩了一腳,疼痛直接印到了腦子裡,與之俱來的,還有失落感──我從旁走過時,“克”都伸出腳來,但我從來不踩;像我這樣的身胚踩上一腳,她就要去打石膏啦……這就是說,人家讓你踩,你也可以不踩嘛。我禁不住哼了一聲。因為這聲呻吟,棕色的女同事停了下來,先問踩疼了沒有,然後就說:晚上她要和我談一件事。身為頭頭,不能拒絕和屬下談話,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雖然要到晚上談,但我現在已經開始頭疼了。
“在老師的臥室裡,我抱著她,感到一陣衝動,就把她緊緊地摟住,想要侵犯她的身體;這個身體像一片白色的朦朧,朦朧中生機勃發……她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說道:討厭!你起開!我放開了她,仰面朝天躺著,把手朝上伸著──一伸就伸到了窗臺下的暖氣片上。這個暖氣片冬天時冷時熱,冷的時候溫度宜人,熱的時候能把饅頭烤焦,冬天老師就在上面烤饅頭;中午放上,晚上回來時,頂上烤得焦黃,與同合居的烤饅頭很相像──同合居是家飯館,冬天生了一些煤球爐子,上面放著銅製的水壺,還有用筷子穿成串的白麵饅頭。其實,那家飯店裡有暖氣,但他們故意要燒煤球爐子──有一回我的手腕被暖氣烤出了一串大泡,老師給我塗了些綠藥膏,還說了我一頓,但這是冬天的事。夏天發生的事是,我這樣躺著,沉入了靜默,想著自己很討厭;而老師爬到我身上來,和我做愛。我伸直了身體,把它伸向老師。但在內心深處還有一點不快──老師說了我。我的記恨心很重。”
我知道自己內心不快時是什麼樣子:那張長長的大臉上滿是鉛灰色的愁容。如果能避免不快,我儘量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