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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在辦公室裡,坐在“棕色的”對面。她還沒有開口,但我已經感到很糟糕了。可能她要找我談的事既不是房子,也不是工資,而是些別的……我既不想和她談房子,也不想談工資──我不管房也不管工資,我只管受抱怨。但我更不想談別的。別的事情對我更壞。
那天遇劫後,回家洗澡時,我看到胯間有個桌布刀扎的傷口。它已經結了痂,就像個黑色的線頭,對我這樣的巨人來說,這樣的傷口可以說是微不足道,我還在上面貼了創可貼。但它刺疼不已,好像裡面有一根針。我把那把刀找了出來,仔細地看了半天,刀片完好無損,沒有理由認為傷口裡有什麼東西,只好讓它疼下去了。也許因為疼痛的刺激,那東西就從頭到腳直撅撅的,和在停車場上遇劫時一樣。細說起來它還不止是直,從前往後算,大約在三分之一的長度上有點彎曲──往上翹著,像把尼泊爾人用的匕首。用這種刀子捅人,應該往肚子上捅,刀尖自然會往上挑,給人以重傷。總而言之,這種向上彎的樣子實在惡毒。假如夜裡“棕色的”看見了它,我就會有點麻煩。因為我有責任讓她見不到它。這個東西原來又小又老實,還不算太難看,被人用刀子紮了一下,就變又大又不老實,而且醜極了。這就是說,落下後遺症了。
在我的另一個故事裡也有這樣一幕:在沙漠裡,克利奧佩屈拉把我的纏腰布解開,裡面包裹的東西挺立起來,就如沙漠裡怒放的仙人掌花。呼嘯的風攪動砂礫──在銳利的砂礫中間,它顯得十分渾圓,帶有模糊不清的光澤,在風裡搖擺不定。老師帶著笑意對我說:怎麼會是這樣的?對此我無法解釋。我低下頭去,看到腳下的麻袋片裡包裹的東西:一個銅錘和若干扁頭釘子。老師拾起一根釘子,拿到我的面前:釘頭像屎克螂一樣大,四稜釘體上還帶有鍛打的痕跡:這就是公元前的工藝水平,比現代的洋釘粗笨,但也有釘得結實的好處。老師就要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此之前,她先要親吻我,左手舉著那根釘子,右手把那根直撅撅的東西撥開,踮起腳尖來……我抬起頭來,環視四周──灰濛濛的沙漠裡,立著不少十字架。昨天的同學都被釘在上面。人在十字架上會從白變棕、從棕變黑,最後幹縮成一團,變得像一隻風乾的青蛙、一片燒過的紙片──變成一種熔化後又凝固的堅硬膠狀物,再然後在風砂中解體。然後我又去看老師,她已經拿起了銅錘,準備把釘子敲進我的掌心。這是變成風乾青蛙的必要步驟。老師安慰我說:並不很XX,我很有幽默感地說道:那你怎麼不來試試?她大笑了起來,此時我才發現,老師的聲音十分渾厚。順便說一句,我仔細考慮過怎樣處死我自己:等到釘穿了雙手和雙足之後,讓老師用一根鋒利的木樁洞穿我的心臟。這樣她顯得比較仁慈──雖然這樣的仁慈顯得很古怪。在埃及妖后和行將死在十字架上的東方奴隸之間已經說了很多話,這是很罕見的事件……最後,她又一次說道: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此時,我已是鮮血淋漓,在劇痛中顫抖著。只有最殘酷的痛苦才能使我離開埃及的沙漠,回到這白銀世界裡來。
假如這個故事有寓意的話,它應該是:在劇痛之中死在沙漠裡,也比迷失在白銀世界裡好得多。這個寓意很惡毒。公司領導把它槍斃掉是對的。領導不笨,“克”不笨,我也不笨。我們總是槍斃一切有趣的東西。這是因為越是有趣的東西,就越是包含著惡毒的寓意。
我們的辦公室在一樓,有人說,一樓的房子接地氣,接地氣的意思是說,這間房子格外潮溼,晚上尤甚。潮氣滲透了我的衣服,腐蝕著我的筋骨。潮溼的顏色是棕色的。我的老師也是棕色的,她緊挨著我坐著,把棕色的頭髮蓋在我肩上,告訴我說,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就是說,這世界早晚要淪為一片冷冰冰的、稀薄的銀色混沌,你把一片黃銅含在嘴裡,或者把一片錫放在嘴裡反覆咀嚼,會嚐到金屬辛辣的味道──這就是混沌的味道。這個前景可不美妙。但是老師的聲音毫無悲傖之意──她聲調溫柔,甚至帶有誘惑之意。她把一片棕色的溫暖揉進了我的懷裡。在這個故事裡,老師的身體碩長,嘴唇和乳頭都呈紫色。在一陣妙不可言的亢進之中,我進入了一片溫暖的潮溼。在這個故事裡,我和老師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腳下是熱帶雨林裡四通八達的棕色水系。只有潛入水中,才發現這種棕色透明的水是一片朦朧。有些黃裡透綠的大青蛙伸直了腿,一動不動地飄在水裡,就像大海里漂著的水母。波光流影在它身上浮動著。你怎麼也分不清它是死了,還是活著的。這就是這種動物的謀生之道──無論蛇也好,鱷魚也罷,都不想吃只死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