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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眼睛,說,大姐,吃吧,你吃點飯吧,吃完了我領你找老董去。一定領你去找……真的,不騙你。
眼淚簌簌地流過她的臉頰。
她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從藥店出去,走下臺階的時候,她的腿一軟就栽倒了。站起來再走,他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體搖搖晃晃的。
這天我們是往北走的。我們還沒到溝口,就看見死屍了。正式的墳地在溝外的沙窩子裡,但是掩埋組的人偷懶,有時拉到這裡就掩埋了。這地方的地勢寬闊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一些屍體。因為埋得草率,有些屍體已經暴露了出來。藍色、黃色、黑色和各種衣裳的破布條以及土蒼蒼的頭髮在早晨的寒風掠過的地面上索索抖動著。
我向晁崇文使了個眼色,叫他把那女人引開去假裝辨認那些屍體,我徑直走到董建義的屍體並趕緊往上撩沙子。我想抓緊時間覆蓋一下,以免那女人看了難以忍受。我蓋住了他的兩條腿,就停下來喘氣。我的身體太虛弱了,已經挖不動沙土了。這時候那女人朝我走過來,問,你找到了嗎?我馬上裝出挖土的樣子說,你來看看這個是不是,我看著像老董。
說真心話,我還真怕她認不出來。從前的董建義多麼英俊呀,三十多歲,白淨的麵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灑脫極了。而現在的董建義,赤條條躺在地上,整個身子像是剝去了樹皮的樹幹,乾乾巴巴的。身上瘦得一點肉都沒有了,面板黑乎乎的,如同被煙火燻過的牛皮紙貼在骨頭架子上。他死去才*天,倒是像從古墓裡挖出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上少了兩塊肉,露出帶著血絲的骨頭。我們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眼看著他從一個健壯的人變成這樣一個木乃伊的,否則我也不會認定他就是董建義。
可是那女人走近後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聲跪倒,短促地呀了一聲,撲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撲在“木乃伊”上之後,就一動不動了,沒了聲息。這種情景持續了足有一分鐘。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口氣上不來憋死過去了?晁崇文反應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說,哎,這是怎麼啦,別是沒氣了。快,快拉起來。我們同時跨前兩步要拉她,她的身體劇烈地抖動一下,同時她的嗓子裡發出一種奇怪的咯吱吱的響聲。咯吱吱的聲音很費力地轉化為一聲淒厲的哭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聲剛結束,她就使勁兒搖晃起那個“木乃伊”來,並且仰起臉看著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建義的名字來:
董——建——義——
她連著喊了幾聲董建義,山水溝裡便接連不斷地迴盪起一個聲音:
義義義……義義義……
然後她就伏在屍體上大哭起來。
她嗚嗚地哭,我和晁崇文在旁邊站著,耐心地等著她的哭聲結束。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她還哭個沒完沒了。我們等得不耐煩了,不得不拉她回去。我對她說,顧大姐,不要哭了,咱們該回去了。
我和晁崇文用力把她拉起來了,但她卻抱著木乃伊不撒手,把木乃伊也拉了起來,哇哇地哭,就像他們是一對連體嬰兒無法扯開。沒有別的辦法,我們硬是把她的手從“木乃伊”上掰開,分開他們,我很粗魯地推開她說,行啦行啦,多髒呀,你抱著他!走開,走開點,我來埋掉他。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聲:不准你埋!
不埋怎麼辦?就這樣擺著?
我要運走,運回上海去!
我苦笑一下說,你怎麼運走,揹著他上火車嗎?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帶回家去。
我一驚,這可是個好主意,但又覺得這主意不可行,沒有柴。明水附近的荒灘上只有乾枯的駱駝草和芨芨草,用它們是難以把屍體燒成灰的。
他問我,這附近有沒有農民?
我說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個明水公社。她又要我領她去明水公社,找農民家柴禾。她說花多少錢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執,我只好拖著浮腫的雙腿帶她去。
我們整整走了兩個小時,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戶農民,買了幾捆木柴。同時她對那農民說,願意多出點錢,請他去火化一個人。那農民不幹,說他不幹那種晦氣的事。但他給我們叫來了兩個老頭,說他們願意去幹,叫我們和他們講價錢。講好了價錢,兩個老頭替我們僱了一輛牛車,拉著木柴往回走。經過供銷社老頭叫我們又買了一桶柴油。老頭說,屍體很難燒透,所以要準備充足的燃料。
回到山水溝,那兩個老頭吧木柴堆好,再把屍體碼在上邊,澆上柴油點著了。火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