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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並不讀,專供老師借閱的,不是“借痴”嗎!鍾書蟄居上海期間,買書是他的莫大享受。新書、舊書他買了不少。“文化大革命”中書籍流散,曾有人買到“借痴齋”的書,寄還給鍾書,也許上海舊書攤上,還會發現“借痴齋藏書”。藏書中,也包括寫蘇聯鐵幕後面的書。我們的閱讀面很廣。所以“人心惶惶”時,我們並不惶惶然。
鄭振鐸先生、吳晗同志,都曾勸我們安心等待解放,共產黨是重視知識分子的。但我們也明白,對國家有用的是科學家,我們卻是沒用的知識分子。
我們如要逃跑,不是無路可走。可是一個人在緊要關頭,決定他何去何從的,也許總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非但不唱,還不愛聽。但我們不願逃跑,只是不願去父母之邦,撇不開自家人。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願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學,愛祖國的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願做外國人。我們並不敢為自己樂觀,可是我們安靜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十)
解放後,中國面貌一新,成了新中國。不過我們夫婦始終是“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我們也一貫是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
一九四九年夏,我們夫婦得到清華母校的聘請,於八月廿四日攜帶女兒,登上火車,廿六日到達清華,開始在新中國工作。
鍾書教什麼課我已忘記,主要是指導研究生。我是兼任教授,因為按清華舊規,夫妻不能在同校同當專任教授。兼任就是按鐘點計工資,工資很少。我自稱“散工”。後來清華廢了舊規,系主任請我當專任,我卻只願做“散工”。因為我未經改造,未能適應,借“散工”之名,可以逃會。婦女會開學習會,我不參加,因為我不是家庭婦女。教職員開學習會,我不參加,因為我沒有專職,只是“散工”。我曾應系裡的需要,增添一門到兩門課,其實已經夠專任的職責了,但是我為了逃避開會,堅持做“散工”,直到“三反運動”。
圓圓已有學名錢瑗。她在爺爺發現“讀書種子”之前,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女孩子。我們“造反”,不要她排行取名,只把她的小名化為學名。她離上海時,十二週歲,剛上完初中一年級。她跟父母上火車,一手抱個洋娃娃,一手提個小小的手提袋,裡面都是她自己裁剪縫製的洋娃娃衣服。洋娃娃肚子裡有幾兩黃金,她小心抱著,她看似小孩子,已很懂事。
到清華後,她打算在清華附中上學,可是學校一定要她從一年級讀起。我看到初中學生開會多,午後總開會。阿瑗好不容易剛養好病,午後的休息還很重要,我因此就讓她休學,功課由我自己教。阿瑗就幫爸爸做些零星事,如登記學生分數之類。她常會發現些爸爸沒看到的細事。例如某某男女學生是朋友,因為兩人的課卷都用與眾不同的紫墨水。那兩人果然是一對朋友,後來結婚了。她很認真地做爸爸的助手。
鍾書到清華工作一年後,調任毛選翻譯委員會的工作,住在城裡,週末回校,仍兼管研究生。毛選翻譯委員會的領導是徐永煥同志,介紹鍾書做這份工作的是清華同學喬冠華同志。事定之日,晚飯後,有一位舊友特僱黃包車從城裡趕來祝賀。客去後,鍾書惶恐地對我說:“他以為我要做‘南書房行走’了。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無功無過”,他自以為做到了。饒是如此,也沒有逃過背後扎來的一刀子。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中,檔案裡的材料上了大字報,他還不知自己何罪。有關這件莫須有的公案,我在《丙午丁未紀事》及《幹校六記》裡都提到了。我們愛玩福爾摩斯。兩人一起偵探,探出並證實誣陷者是某某人。鍾書與世無爭,還不免遭人忌恨,我很憂慮。鍾書安慰我說:“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隨心。”鍾書的話沒錯。這句話,為我增添了幾分智慧。
其實,“忌”他很沒有必要。鍾書在工作中總很馴良地聽從領導;同事間他能合作,不冒尖,不爭先,肯幫忙,也很有用。他在徐永煥同志領導下工作多年,從信賴的部下成為要好的朋友。他在何其芳、餘冠英同志領導下選注唐詩,共事的年輕同志都健在呢,他們準會同意我的話。鍾書只求做好了本職工作,能偷工夫讀他的書。他工作效率高,能偷下很多時間,這是他最珍惜的。我覺得媒孽都倒是無意中幫了他的大忙,免得他榮任什麼體統差事,而讓他默默“耕耘自己的園地”。
鍾書住進城去,不囑咐我照管阿瑗,卻囑咐阿瑗好好照管媽媽,阿瑗很負責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