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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錢,人家吃到肚裡的錢還肯吐出來?
建房一開局就這樣砸了鍋,幾萬塊磚錢在冒牌窯匠那裡打了水漂。我只得吞下這口苦水,只得權宜變通,分付工匠們拿這些磚去建圍牆,或者鋪路,或者墊溝。偽劣青磚既然成了半廢物,附近有些村民也就聞風而來,偷偷搬了些去修補豬圈或者砌階基——後來我在那裡看得眼熟,只是不好說什麼。
我記得城裡有些人蓋房倒是在採用青磚,打電話去問,才知道那已經不是什麼建築用料,而是裝飾用料,撇下運輸費用不說,光是磚價本身已經讓人倒抽一口冷氣。我這才知道,懷舊是需要成本的,一旦成本高漲,傳統就成了富人的專利,比如窮人愛上了富人的紅磚之時,富人倒愛上了窮人的青磚;窮人吃上富人的魚肉之時,富人倒是點上了野菜;窮人穿上了富人的皮鞋之時,富人倒是興沖沖盯上了布鞋……市場正在重新分配趣味與習俗,讓窮人與富人在美學上交換場地。
我曾經在一個座談會上說過:所謂人性,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慾望。情感多與過去的事物相聯,慾望多與未來的事物相聯,因此情感大多是守舊,慾望大多是求新。比如一個人好色貪歡,很可能在無限春色裡見異思遷——這就是慾望。但一個人思念母親,決不會希望母親頻繁整容千變萬化。即使母親到手術檯上變成個大美人,也純屬不可思議,因為那還是母親嗎?還能引起我們心中的記憶和心疼嗎?——這就是情感,或者說,是人們對情感符號的恆定要求。
這個時代變化太快,無法減速和剎車的經濟狂潮正剷除一切舊物,包括舊的禮儀,舊的風氣,舊的衣著,舊的飲食以及舊的表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使我們慾望太多而情感太少,嚮往太多而記憶太少,一個個都成了失去母親的文化孤兒。
11 懷舊的成本(2)
然而,人終究是人。人的情感總是要頑強復活,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有冬眠的情感種籽破土生長。也許,眼下都市人的某種文化懷舊之風,不過是商家敏感到了情感的商業價值,迅速接管了情感,迅速開發著情感,推動了情感的慾望化、商品化、消費化。他們不光是製造出了昂貴的青磚,而且正在推銷昂貴的字畫、牌匾、古玩、茶樓、四合院、明式傢俱等等,把文化母親變成高價碼下的古裝貴婦或古裝皇后,逼迫有心歸家的浪子們一一買單。
對於市場中的失敗者來說,這當然是雙重打擊:
他們不但沒有實現慾望的權利,而且失去了感情記憶的權利,只能站在價格隔離線之外,無法靠近昂貴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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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開荒第一天(1)
手掌面板撕裂的那一刻,過去的一切都在裂痛中轟的一下閃回。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墾荒,把鈀頭齒和鋤頭口磨鈍了,磨短了,於是不但鐵匠們叮叮噹噹忙個不停,大家也都抓住入睡前的一時半刻,在石階上磨利各自的工具。嚓嚓嚓的磨鐵之聲在整個工區此起彼伏響徹夜天。
那是連鋼鐵都在迅速消溶的一段歲月,但皮肉比鋼鐵更經久耐用。鈀頭挖傷的,鋤頭扎傷的,茅草割傷的,石片劃傷的,毒蟲咬傷的……每個人的腿上都有各種血痂,老傷疊上新傷。但衣著襤褸的青年早已習慣。朝傷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處理。我們甚至不會在意傷口,因為流血已經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膚早就在神經反應之外。我們的心身還可一分為二:夜色中挑擔回家的時候,一邊是大腦已經呼呼入睡,一邊是身子還在自動前行,靠著腳趾碰觸路邊的青草,雙腳能自動找回青草之間的路面,如同一具無魂的遊屍。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溝裡去的時候,一聲大叫,意識才會在水溝裡猛醒,發覺眼前的草叢和淤泥。
有一天我早上起床,發現自己兩腿全是泥巴,不知道前一個晚上自己是怎麼入睡的,不知道蚊帳忘了放下的情況之下,蚊群怎麼就沒有把自己咬醒。還有一天,我吃著吃著飯,突然發現面前的飯缽已經空了四個,這就是說,半斤一缽的米飯,我已經往肚子一共塞下了兩斤,可褲帶以下的那個位置還是空空,兩斤米不知填塞了哪個角落……眼下,我差不多忘記了這樣的日子,一種身體各個器官各行其是的日子。
我也差點忘記了自己對勞動的恐懼:從那以後,我不論到了哪裡,不論離開農村有多久,最大的惡夢還是聽到一聲尖銳的哨響,然後聽到走道上的腳步聲和低啞的吆喝:“一分隊!鈀頭!箢箕!”
這是哈佬的聲音——他是我以前的隊長,說話總是有很多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