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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作家們如何鍾情於改革,如何歡呼它、頌揚它,但當它的腳步日漸逼近真正到來之際,靈魂工程師首先感到的還是它對自己的挑戰。報紙上見天見日披露的住房改革、教育改革、公費醫療制度改革、退休養老改革等等,一樣一件都在說明社會主義大鍋飯是吃不成了,要你自己掏腰包。而這一切對所有人則一律平等,它不因為你是作家,你曾為它講過一大籮筐的好話,你就可以少給一個銅板。作為剛剛步入中年的路遙,上有高堂健在,下有未成年的子女,他可能比誰都更加敏銳地意識到生存的挑戰和未來的負擔。那天他帶著明顯的焦慮又不失他慣常的幽默對我說:“把他的,咱們從小就知道喊依靠組織依靠黨,黨好像靈醒了,眼看著依靠不成哩!”
我笑道:“黨早該靈醒了,這麼沉重的包袱誰能背下去?再背下去更不得了!”
不知是因為我的附和,還是他思路的跳躍,他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不安地說:“不行,咱們得賺點錢,要不,哪一天就像獨聯體那些文化人一樣,全都成了最窮的人!”
“你怎麼談虎色變?還不至於一下沒飯吃。不管怎麼變化,你總可以拿出積蓄先抵擋一陣子吧?”我說。
“積蓄?哪來的積蓄?就那麼幾個稿費,早都花完了……”
我當時的驚訝和疑惑絕不亞於前邊提到的那位青年。誰都知道他剛剛出版了洋洋百萬字的長篇《平凡的世界》,即便稿酬再低,怎麼就花得一個不剩?
他唯恐我不信他的話,掰起指頭一一算給我聽。哪筆錢添置了什麼東西,哪筆錢寄給了鄉下,哪筆錢又還了朋友的債……不等他數落完,我已瞭然於心:不是他有意裝窮,有意隱瞞經濟情報,實在是收入有限,支出無窮。錢需要一把把地花,文章卻得一個個字地寫。他彷彿有一個永遠填不滿的坑。遠在陝北山村的兩個家,四個生身父母和養父母,還有眾多的兄弟姊妹,都需要他一一幫扶和贍養。何況故鄉那個平凡世界裡的農民們,早就像神話一樣謠傳他,一筆稿費就買了一輛高階小臥車,每日裡屁股後邊冒煙地出入大賓館。既然如此,遠親近鄰,七姑八舅,哪個鄉下人遇到難處,能不向他伸手?在城裡他還有他的小家,他又極不善精打細算、計劃經濟。每每心血來潮,跑到服裝市場,買一件冒名牌的牛仔服,花掉一百多,一條普通的水洗布褲,被人索去七八十。他讓我看他的新衣服,怎麼樣?貴不貴?我常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應該砍價一半。他總恨恨道:“他媽的,又上了一回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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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芳:財富——獻給路遙(2)
一日他從街上回來,背了一揹包食品飲料之類,邁著噗噗沓沓的腳步,一路走到編輯部曉雷的辦公室,說他的女兒遠遠要去春遊,他剛才給孩子買吃的東西,什麼都好買,只有她要的三明治買不到,跑了好些路,回來時總算在我們附近的阿房宮賓館找到了。他邊說邊從揹包裡拿出那塊三明治,指著那精緻的塑膠盒問我們:“猜猜,這兩塊三明治花了我多少錢?60塊!”
我怎麼也不相信我的耳朵,大賓館的東西即便再貴,兩塊肥皂大小、夾著幾片黃瓜、西紅柿和薄薄一層肉片的三明治,就值那麼多?它該不是金子做的吧?
“我也不信我的耳朵,”路遙解釋說,“可我問了服務員兩遍,沒錯,一塊30元,兩塊60元。我愣住了,可是面對那麼漂亮的服務員小姐,既已叫人家拿出來了,怎麼好意思轉身逃走?硬著頭皮也得買下,媽的,算咱們倒黴!”
聽他對自己心態和窘狀真實畢露的敘說,我和曉雷再也忍俊不禁地失聲大笑起來。他急忙朝我擺擺手: “不敢笑,千萬別叫老劉聽見了……”
老劉是編輯部的老編輯,就坐在一牆之隔的辦公室。他一生克勤克儉,兢兢業業,用年輕人的話說,滿臉的“舊社會”,一身的“苦大仇深”。路遙的意思是,要讓老劉知道他花60元給孩子買三明治,一定氣得不堪忍受,不批他個忘本才怪呢。
“金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他不止一次調侃著這句流行語。關於如何賺錢以適應社會的變化,他腦子裡的設想像小說構思一樣,一串一串的。時而是開家大餐館,時而是搞個運輸隊,時而又想在黃土高原辦個牧場……務虛少說也務了兩三年,但無論他還是我,還是我們大院的其他人,總不見有誰邁出去一步。一次我對他說: “也不記得是中國是外國,反正某位大人物說過,你若想要幹成什麼事,假如在72小時之內不見行動的話,那註定不會成功。”他嘿嘿地一笑,嘆口氣說:“看來,咱們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