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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結束,院內擱起了竹床兒,大家坐在上面乘涼。談著談著就問起年齡屬相來了,說像春妮這麼大,農村很多女子都結婚奶孩子了,有沒有談人呀,還是趁青春談一個,女伢子花期短哩,不能空負了好時光,說有哪個女大學生二十七八歲才談人結婚,都斷了女兒光了,呆哩……春妮聽了“咯咯”笑,也不曉得臉上紅不紅,反正夜裡看不真切,但聽得出她很快樂。存扣聽得忍不住“呼哧呼哧”笑,笑的時候感覺有人用腳趾頭在他屁股上蹬了一下。桂宏也一直靜悄悄的,大概也在專心聽她們說笑,聽到這裡卻低聲埋怨他姐姐們:“你們別瞎說喲……”
大概是白天在旅途中暈車嘔吐受了勞頓,酒又喝得不少,存扣有些累,便提出到新屋睡覺。大家便都散了。
《揚州》第三章3
第二天早飯後,桂宏的父親要他騎二姐夫的腳踏車到鎮上剁肉。刁家莊太小,殺一口豬賣不完,所以就沒有肉案子。來人到客吃肉要到六里外的五烈鎮上去割。桂宏上了路,存扣就領著春妮到東面大田上玩。
又是好天氣,天空湛藍如洗。早晨的太陽很溫煦。絲絲的,有些小風,吹在身上像撓癢癢。土路兩旁的黃豆葉上還沾著露珠,稻棵生猛地豎著,一派青綠。吵鬧了整晚的青蛙此時銷聲匿跡。於是田野很安詳。稻田間有三兩農人揹著噴霧器在打農藥,也是悶聲不響,專注地直線向前緩緩挪步。這時候,有一聲的耕田號子從西南面傳了過來,蒼老,高亢,悠遠,綿綿不絕,在清晨的空氣中恣意擴散,迴旋,很像來自曠古的聲音。這種蘇北平原上的耕田號子是一代代農人傳承下來的無字之歌。是大響,是天籟,是活化石。是從五臟六腑裡噴湧出來的難以言說的複雜情感。時代已經步入機械化、現代化,現在極少有人會打這種古老的號子了,因為打這號子的人在紛紛老去,紛紛離世。而且縱然健在的老人還能吼上兩聲,可是又沒有耕牛了,有耕牛也耕不動了。田裡跑著的都是屁股冒著青煙的鐵傢伙。這號子有一天真的會在廣袤的鄉村大地上成為絕唱嗎?答案是肯定的。在現代人類大踏步前行的過程中,粗心大意乃至心浮氣躁的我們丟失了多少彌足珍貴的東西!——歷史的原聲和足跡。對逝去的過去,心存懷念的人們眼睜睜看著它們的湮滅和失落,卻無可奈何。真的有多少年沒有聽過這號子了,存扣的頭髮都感應得紛紛�NFDB2�起,身子哆嗦起來。他和春妮幾乎同時向號子響處望去,只見一個老者背手牽著牛繩引著一條水牛緩緩地從村口的土路上走了出來。老者腰有些佝,打著赤膊,肋骨嶙峋,身泛古銅色。水牛正值壯年,身量碩大,毛色黝黑如鐵。太陽打在人和牛身上,像沐著一層莊嚴的金色。
想不到桂宏的莊上還養有耕牛,還有耕田號子。
存扣佇立在田埂上,微風撩動著他額前的頭髮。這個極端感性的青年人被這聲號子這幅景象撥動了心絃,嗡嗡不止。他用視野框住那人那牛,好像在凝視著一幅流動的農夫牧牛圖。
“好美呀!”春妮喃喃道,“這位老人的號子使我好像聽到了來自蠻荒時代的聲音,那些最先拓荒的先民的吶喊。有些悲愴。”
存扣很意外。城裡生城裡長的春妮竟能如此準確地感應理解一位農夫的耕牛號子。他好欣慰。他感到春妮和他之間又多了默契。她是感性的,和他一樣。他好像重新認識似的轉頭看她。太陽照著她的側臉,使她的額頭、鼻子、嘴唇、下頦和脖子異常的生動柔美,有油畫的感覺。馬尾辮兒用一個黃髮卡夾著,由於陽光的照射,白皙的耳朵顯得透紅明亮,連耳輪上的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耳垂兒軟嘟嘟的樣子讓他有伸手捻摸一下的想法。她轉過頭來,臉盤兒就整個沐在陽光中,奕奕地閃亮。見存扣注視她,便莞爾一笑。真的是明眸皓齒,腮紅如霞。
“你說從號子中聽出了悲愴的味道,這感覺是對的。老年人一輩子活到了尾聲,蒼老的號子裡有些悲愴的意味是不足為奇的——你知道他這一生是怎麼走過來的?但‘悲愴’用‘滄桑’替代更合適些。還有,你聽不出其中還有著對生命和自然壯闊和豐饒的讚美、熱愛與感恩?一聲號子可以包含無窮的意味。號子雖然只是一聲長調,沒有任何歌詞,但農人一聽就曉得打號子人的心情。連那頭牛也聽得懂。其實打號子的人並不是打給人聽的,是打給自己聽的,是打給土地和莊稼聽的。它不需要聽眾。”
春妮眼光熠熠地看他,入神地聽他往下說。和存扣相處一年多了,她還很少看他這麼抒情地說話,像朗讀散文詩。也許他天生就有著散文家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