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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正月,文君變得更加鬱鬱寡歡。

她老是魂不守舍,行為怪異得不可思議。她把擇好的菜當垃圾倒在糞堆上,手裡拿著東西卻急著四處亂找;她正和著面,手上粘著面絮去收晾曬的衣服;她抱著乾草站在馬棚前,卻忘記了要做的事;她對意外傳來的聲音過敏,一受刺激,便尖叫著將手中之物滿天亂拋。她患了潔癖,衣服見不得一點髒,沾上一星一點,便要換下漿洗;她反覆將頭髮泡進皂角水搓洗,辮子剛紮上紅頭繩,立即又解開,剛解開卻又繫上。她沒來由地瞎折騰。要麼呆坐著,要麼呆站著,要麼躲在屋裡昏睡。

婦人將此情形看在眼裡、急在心間,晚上睡不著,悄悄和穆修說,是不是女兒身上附了什麼不乾淨。穆修心裡也嘀咕,嘴上卻責怪婦人胡猜臆斷:

“我修過廟堂,築過路橋,扶過貧濟過困,也救過人命,也不曾為惡鄉里,也不曾做過缺德之事,就有什麼邪魔妖道,奈何不得我家。”

三月綠漸濃,桃花始盛開。和風輕拂霞雲動,倒印清波影不重。這時間,文君突然變了個樣兒。每日一有空,她梳洗穿戴整齊,獨自到花園。她掰些花枝,坐在田埂之上,粉紅花瓣一片一片撕下來,拋向空中,看著它們飄飄下落的姿態,臉上紅豔光鮮,亦如桃花一般。她抱來塊氈子鋪在樹下,仰面躺著,無拘地舒展著四肢,享受葉隙暖暖的、瀰漫著誘人芬芳、斑駁的粉紅色陽光。她隆起的胸部微微起伏,紅潤鮮嫩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這時節,綿上下了場小雨。雨後天晴,落了滿地桃花。花瓣涵養著珍珠般水滴,晶瑩剔透。天空單純,無纖絲雲彩。文君穿件對襟大紅底兒碎花夾襖,穿條靛藍色圓筒夾褲,著一雙粉白底兒紅繡花鞋,緩緩來到樹下。

她背靠樹幹,臉色含煙,雙目微開。桃花每落下一朵,樹上便多一點嫩綠,眼前便多一點朦朧。想起桃花總有落盡之時,文君便慌張,猛地爬起來。眼前便有無數小金魚飛舞輕揚,炫光淹沒了世界。桃樹消失了,一切聲音也皆消失了。她意識到自己就是那樹上的最後一朵桃花,輕輕飄落、顛簸,終於軟綿綿伏在地上。一場大火不知從哪裡燒起,身上被炙烤得出汗。她怕在不知不覺中被燒為灰燼。她努力翻身,儘可能貼近地上的潮溼。過了會兒,火漸漸滅了,只是嗓子變得乾裂。她用前所未有的高音喊一聲,那聲音傳到耳中,卻成了令人恐怖、怪異的嗚咽。

她發現,自己神奇地變成了水,順著大地孔隙汩汩流入地下,找到千纏百繞的根鬚,自覺地被吸納,又從無數方向匯到一起,慢慢向上攀援。她終於對桃樹有了完整的印象。抖抖身子,身上便有東西碎掉,落下,輕輕地飄落、顛簸。身子越來越輕,似乎要到天上的雲中去。她低頭,看見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姑娘,那姑娘靜靜躺在那裡,熟睡著一般。“她是誰?為何會在那裡?”她想和她聊聊,但走了很遠的路,依然無法接近,並且還是跟原來一樣的距離。她只好惋惜地嘆口氣,懷著一種心情。

過了許久,有人走來,先是四處觀望,爾後在那姑娘面前蹲下,愛憐地看她,又試探地輕觸她的胳膊。他專注地撫摸姑娘的頭髮和臉龐。姑娘渾身燥熱,睜眼盯著那人看,認得,又是不認得。姑娘抗拒地扭動身子,身上便又掉落些東西,大大小小,數不見的,桃紅色的碎片。再下來,那人終於抬起了頭,仰面朝天,胸中如有急風暴雨一般,臉上汗水淋漓,喉結猛烈抽動。姑娘恐懼萬分,使勁搖擺雙手,身子蛇一樣扭動。姑娘想喊叫,想逃走,想反抗,卻一樣也辦不到。姑娘看著自己如花瓣樣被颶風托起,自樹下飛到花園西北,飛到平時無人問津的木屋裡,然後輕飄飄落在草堆之上。姑娘先聞到黴潮的秸稈味道,聽見重重的關門聲,一個碩大無比、扭曲猙獰的怪物猛撲了下來……

:()明月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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