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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穆修“沖喜”的壽木,從城裡拉了回來。村長指揮著八個漢子抬進來,將其放在車馬院當中。揭掉遮蓋的紅綢布,看清楚了。紅木獨幅七寸板材,上雕著龍鳳呈祥、富貴牡丹、吉祥如意、北斗七星,清漆走過了三重,光滑如緞,照得人影。再揭開蓋子看裡面,亦是光潔平滑。明仁揹著爹爹出來看。一家人都聚攏過來。穆修前後左右都看了。一邊看,婦人一邊不停地問:
“老頭子,你看這木料,合心思不?”
“老頭子,你看著厚薄,合心思不?”
“老頭子,再看這雕花,合心思不?
“還有這壽衣鞋帽。老頭子,合心思不?”
每問一句,穆修便使勁兒搖頭。那送貨的擔心交不了差,嚇得滿腦門汗水直淌,明白了他是高興,如釋重負,復吹噓起自己手藝來。路上看到的,左鄰右舍知道了的,紛紛跑來欣賞,尤其那些年歲大了的,個個暗歎祖上沒積下這般陰德,今生沒修下這般福分,羨慕得直心疼起自家來。婦人將備好的壽衣用黃緞子包了,紅綢子繫了,抱出來放在壽木中,村長指揮著重新上了蓋,抬進事先騰空的雜物間。婦人叫明仁送穆修回去,順便拿出十來個紅包,給村長和抬壽木的漢子們發了賞錢。漢子們得了賞,喜笑顏開地要散去,村長將他們攔住,說:
“幫忙幫到底,好事做到底。明仁少爺應下的,瞎婆子的壽木也做好了,在龍神廟院裡,咱們給她抬過去,省得她三天兩頭來催要。”領著大夥兒去了。
隔了個把時辰,瞎眼婆婆來了。她顫巍巍地剛進府門,就大聲地吆喝道:
“穆修兄弟,秋桂來謝你啦。”
聽見吆喝,婦人、明仁夫婦和文淑出來,將她迎進屋。她坐在炕頭,對穆羽千恩萬謝地說:
“兄弟呀,壽木送到了,俺沒別的報答,就過來看看兄弟,說句謝忱話。想當初,俺剛過門不久,你和俺那老頭子進山打獵,遇到土豹子圍攻,俺老頭子被咬了脖子,俺哭瞎了眼。兄弟你大福大貴,完好無缺躲過這一難。看看你熬受這一輩子,要啥有啥,兒子媳婦少有的孝順,還有啥不如意的呢?”絮絮叨叨說了好一會兒,起身告辭,一邊又說:
“俺那老頭子命苦,當初一副薄皮三寸柳木就打發了。這回託俺兄弟的福,他也能享受這六寸柏木雕龍畫鳳的居舍了。這可是俺給他爭來的居舍,他也該滿意了。兄弟你好好的,俺這就回去,俺這就回去。”
明仁和文淑送婆婆。回來走著,文淑說
“婆婆原來叫秋桂!我怎麼不知道?”
明仁說:“人都說她尅夫命,年輕時長得再漂亮,都沒人敢碰。男人死後,她瞎眼守寡一輩子,人們只叫她瞎子,若非她自己說出來,怕堡裡沒人記得這名字哩。”
“難怪。”文淑嘆道:“是個可憐人。”
明仁說:“誰說不是!那天她提出要幅壽木,哥沒先跟爹孃說,就答應了她。”
“怎麼咱村盡是些苦命人。南頭靳爺也是,村學的靳連綬也是,還有狗兒。還有哪些沒房子的,還有哪些沒地的,都是苦命人。”文淑掰著指頭數了一大堆。她又想起鐵船渡常柱兒說過的那些話,想起那些油印小報上鼓動窮人團結起來,推翻不平等社會的文章,嘟噥著說:
“真是該被徹底推翻了。”
“推翻?推翻什麼?”明仁沒聽清楚。
“這社會……”文淑突然不往下說了。
是啊,推翻什麼?推翻誰?這問題一直縈繞腦海裡,揮之不去。中午吃飯,文淑給爹爹盛了拌湯,喂爹爹吃,心裡酸酸的還在想。推翻什麼?推翻誰?推翻躺在炕上剛剛“沖喜”過的爹爹嗎?推翻自己吃著喝著享受著的這個家嗎?爹爹吃好了,她默默回到桌旁,不聲不響地吃過,跟娘說句要去花園,不等娘回應,掉頭出去了。
明仁蹙眉看著她離去,隔會兒回到房裡。聽見院裡樹上有喜鵲叫,又看見窗臺上爬著只大肚子蜘蛛,明仁拿塊紙板,將那蜘蛛拾起,送出屋外,對著樹站了會,回來對好月說,“沖喜”這事,不知有沒有用,總之盡人事看天命,爹爹好歹可以安心些吧。好月說,咱們別的不要想,只管好好服侍老人就是了,免得哪一處想不周到,將來後悔。明仁說,不然,又有什麼辦法呢。
很快又說到文淑。明仁說起飯時文淑的表現。好月擔心地說,她心比天大,如今腦子裡想的,都是些不同尋常的主意,也不曉得是福是禍。明仁說,一個女女家,總是要嫁人的。好月反駁道,女女家怎麼了?都像我這般,夢也不要做,就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