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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明堂一步步下樓梯。√
他心想,講一個活人命好與不好又有什麼意義,不到死那一刻,你永遠也不知道明日會遇上多少驚濤駭浪,會不會一夜之間翻天覆地。
瘋女人沒發瘋以前,也曾不知有多少人豔羨過她的生活。明明出身貧寒,父母雙亡還拖著個小弟弟,想也知道等著她的有什麼。然而只不過因為長得好,她便有了跳出泥沼的機遇。她出門做工被人欺負,竟然撞見個幫會老大英雄救美,英雄救美也就罷了,工友們等著看她成為老大眾多女人中的一個,她卻一直堅持不肯,倒讓江湖中打滾的男人高看幾分,吃不到又捨不得,最後腦門一熱學了新派人物與她登報結婚,兩人拍了張不倫不類的結婚照,從此她成了正頭太太。就算男女間那點恩愛容易煙消雲散,然而她還有弟弟,幫會老大供她弟弟上學堂,那弟弟聰穎過人又爭氣,轉眼就長大成人支撐門戶,有了這個弟弟,她早已超脫男歡女愛那點小格局,明明是一條一眼望到頭的窄道,卻叫她走出了不一樣的天地。
可誰知道和順幫的老賀會狗急跳牆不講規矩綁架她弟弟,引出來後面那麼多事呢?誰又料得到,從來不徇私不講情面的紅棍先生賀爺,生平做的最有人情味的一件事,竟然是搭上自己的也要買她弟弟一條命呢?更加叫人料不到的是,這裡頭還摻雜著易明堂欠和順幫的債,吃一根魚翅撐三年航船,事情最後越發不可收拾,成一個兩敗俱傷的場面,雙方都死了人,誰都沒法算贏家。
對幫會而言,再死人,只要不傷根本,這件事便不過各有一本輸贏賬,過了便翻篇;對江湖而言,大家多了一則談資,談資有望過些年被說成傳奇。
唯有對她來說,卻是塌了天。
弟弟死了,她不知道怎麼處理這樣天塌地陷的悲慟,於是只好發了瘋。一夜夫妻百夜恩,她嫁的男人也不是無情無義之徒。然而他身為一幫的龍頭老大,便是自己再想演情深不棄的戲碼,也丟不起這個人,夫妻情分,在瘋狂面前很快便消磨殆盡。
說是說把她送到鄉下休養,實際上人走茶涼,就算她男人一開始確實也吩咐手下給她僱了老媽子丫鬟照料著,可不聞不問,山高皇帝遠,誰又在乎這個瘋婆娘真個活成什麼樣?
等到易明堂再次見到她時,已經認不出來這個人了。
那天的事無論過多久,大概都很難從記憶中抹去了。易明堂不過是回鄉下掃了一次墓,他還專門挑不年不節,無人注意的時候,走的是羊腸小道,不僱車只坐船,船還是小撐船,一杆竹竿點水,半天晃悠悠前行。就這樣來去悄然,人鬼不覺,都叫他撞見了那個瘋婆娘。
她蓬頭垢臉,衣衫穿一半脫一半,滿巷子瘋跑,月事來了也沒人幫忙收拾,老媽子好吃懶做完全不管事,更為嚴重的是,就算這女人瘋了仍然難掩顏色,閒漢圍著那屋子繞來繞去已有些時日,不過顧忌著省城那點微薄的威懾力還未下手。
大中午的太陽刺目而空茫,易明堂避著陽光疾走,忽而眼前呼啦啦跑過去一個瘋女人,他原本並未多瞧兩眼,但那瘋女人一邊跑一邊高叫:“殺人了,殺人了!救命啊,殺人了!”
隨即抱著頭蹲在地上,迸發出淒厲的尖叫聲。
那聲音太過熟悉,一下將那個夜晚一刀下去倒地不起的年輕人拉到眼前,人人都說他要是不死,是要留洋去美利堅念機械學博士的。
易明堂生生地停下腳步,他像被冰涼的鬼爪擒住了後頸,一股寒意慢慢順著脊背爬滿全身,很多人可能遇到這種情形會加快腳步趕緊離去,因為誰也不會主動去辨認一個醜陋令人唾棄的現狀。然而那天也許是剛剛拜祭完先人,也許日頭太烈,瘋婆娘的叫聲太吵,易明堂思索了片刻後轉過身,他走到那個瘋婆娘跟前,明知一伸手,日後會給自己留下無窮盡的麻煩,他還是伸出手,拂開她骯骯髒髒覆面的長髮,確認這個瘋女人,正是昔日那位抱著弟弟哭嚎無助的太太。
金太太據她自己說是家道中落,沒辦法才做這門生意,其實誰都看出她從這生意中撈得風生水起,家道反而因她而生。
她旁的本事沒有,專門替大戶人家收管見不得人的傻子瘋子,且越做越開,直將院做成了生意和為人處世的學問。她與那些西關東山的深宅大院關係匪淺,藏了一肚子欲說還休的豪門掌故,說一半藏一半,顯得莫測高深又淺易親和。她精挑細選,將這棟藏身在幽深小巷裡的獨棟青磚樓打造得滴水不漏,僱著牛高馬大的男女幫工,實質上與看場子的也差不多。她人雖貪財,收費卻算不得獅子大開口,正打的是長長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