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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腸粥檔口有段時間沒開張,待再開張時,煮粥的那個鄉下人不見了,老闆換成了一個省城本地人。
他講,原來的擋主,那個鄉下人有一日不曉得遭了瘟還是中了邪,總之腦子發昏,竟敢抄起板凳砸人,砸的還不是別人,而是管著這條街收平安錢的和順幫小混混。
“要不怎麼說那些鄉下來的總也沒見識呢?下手沒點分寸,不識輕重的,你想想,一板凳下去,直接讓收數那個後生腦袋開花,流了半臉半身的血。事情做到這份上,攤子當然是要被砸爛的,人也被打了餐飽,原本幾條友仔抓手抓腳,準備拿刀戳盲鄉下佬對眼珠的,但不知為什麼事到臨頭又放了他一馬。”
新老闆在省城土生土長,年輕而世故,帶著這座城市老市民的自矜自持,兼對省城以外所有地界一概貶之為“鄉下”的自傲。比起煮好一碗魚腸粥,顯然向客人描述前任檔主的倒黴遭遇更令他興致勃勃。他一路講,一路快手快腳做好,“碰”的一聲將一碗灑滿蔥花薑蓉的魚腸粥擱到易明堂跟前。
易明堂攪了攪,粥米打碎成米漿煮沸,往裡頭生滾魚腸,這並沒有什麼問題,省城人習慣了吃魚片粥豬肝粥牛肉粥多數如此做法。然而製作步驟太過普通,食材又屢見不鮮,整碗粥頓時失掉當初鮮腥並存的品格,魚腸一截截浮在滾爛的粥水中猶如一隻只泡發得白胖的蟲,易明堂舀起一勺,在鼻端下一聞,魚腸腥味掩蓋在蔥姜味道之中,還有一股料酒味摻雜其中,然而若魚腸過關又何須多此一舉?
顯見是沒處理好。
易明堂失了胃口,放下湯勺,問:“跟著呢?”
“跟著的事就更出奇了,我跟你講哦,和順幫收數那個後生不是被砸了腦袋嗎?他兄弟說要送他回去,他非不要,後生人要臉嘛,硬撐著自己走,結果就暈半路上,好在被人及時發現,招呼了街坊鄰居幫忙抬回家,不然他那條命差點要歸西。傷在頭上,一兩個月躺著都起不了身,暫時也沒法來搞事。然而事情壞就壞這裡了,這條街個個都知道和順幫這群收數仔不好得罪嘛,你夠膽打他們其中一個,就要有膽等著被其他人報復。可是事主躺床上呢,他一日不來搞事,那個鄉下佬就要擔心受怕多一日,鈍刀殺人更痛苦曉得吧,搞到他整日好似只喪家犬,門口都不敢出,攤檔更加不敢來開,自己嚇自己嚇破了黃疸,那塊臉黃得跟刷了幾道黃紙似的,走路都是飄的……”
“所以你就接他的檔口?”
“你當我樂意咩?”新老闆擺出無奈的表情,“我也不想的,可誰叫他急著籌錢回鄉下,求了我很久我才幫他的,鬼叫我心軟,看不得人可憐,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是沒看到鄉下佬當時那個樣,講句不好聽的,三魂七魄起碼去了一半,怕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想死在異鄉咯。”
易明堂垂頭,拿調羹沿著順時針方向慢慢攪動那碗熱粥,白氣氤氳之中,他神色莫測,口氣淡漠:“你接這個檔口,又繼續做魚腸粥,不怕和順幫來找麻煩?”
新老闆一邊收拾一邊道:“當然怕啦,不過好在這條街上收平安錢的那幫後生仔多數是老街坊,喏,剛剛同你說被打崩頭那個,小時候他後媽不給他飯吃,我阿媽還招呼過他來家裡吃飯的,我同他還是有點人情講……”
“叫什麼?”
“啊?”
“被人打崩頭那個,叫什麼名?”
“不就是蛇仔明咯,大名方耀明,其實他人不錯,又夠聰明,可惜撞上個爛賭鬼爹,後母又容不下,沒辦法才來做收數的,你不知道,他其實也是命苦……”新老闆還待絮絮叨叨講些蛇仔明小時候的慘事,為跟人表明他確實跟蛇仔明是老街坊鄰居,誰曾想一轉頭才發現,易明堂不知何時已離開,桌上留下兩塊錢和一口沒動過的魚腸粥,猶自冒著熱氣。
易明堂記得那個鄉下佬,倒不是記得他的眉眼面目,而是記得他在太陽下勞作過的黑紅膚色,以及與黑紅膚色相映得彰的獨屬於鄉下人的質樸與羞澀。
還有他煮的魚腸粥,鮮香撲鼻,全無土腥味,食之難忘,令他在見完瘋女人後,忍不住想來一碗補償一下自己。
他也記得那個叫蛇仔明的後生。生來一雙靈活的眼睛,在教訓女招待與戲子的現場,那蛇仔明滑頭得緊,要不是被逼著,他大概又能做事不沾血矇混過關。被強制著去拿刀斬人手指時,蛇仔明的臉終於露出恰如其分的狠戾猙獰,一開始做得不幹不脆,但到後來也利落乾淨,一刀下去指骨分離,易明堂看得明白,這後生身上具備了行走江湖必需的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