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未了的心結 (第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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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東生
黃伯伯正在搶救室裡,命懸一線,危在旦夕,能不能救回來,要問天老爺了。
黃伯伯是一個要死快的人了,照道理,逝者為大,不該再議論伊了。
不過,黃伯伯還有一樁沒有了結的心願,是半輩子的糾結,假使一翹辮子,帶著這樁未了的心結去見了閻羅王,叫人不免有點扼腕。再講這樁事體本身也有點警世意義。所以,專門闢一個章節專門來講一講。
講這樁事體前頭,先要講講上海的一句俚語:“託了一個黃伯伯”,意思是講把事體託付給了脫頭落襻的人,就是託錯了人,到頭來肯定一場空。可見,在上海地方,"黃伯伯"的稱謂是貶人的閒話。
黃伯伯其實姓李,弄堂裡的人卻都叫伊黃伯伯,叫到後來,弄堂裡的人幾乎已經不記得伊姓李了。可見黃伯伯在弄堂裡是人微言輕的。
弄堂裡的晚輩、小囡一叫伊“黃伯伯”,黃伯伯就會光火,在小囡面前伊還想要有點尊嚴的,就會一記頭撻打上去。
頭撻雖然不重,小囡都有點摸不著頭腦。問伊:"為啥打人?"
伊講:"儂罵人。"
小囡當然聽得糊塗,弄不明白錯在哪裡。
大人則暗暗好笑,背過身,對小囡講::"儂要記牢,做人要踏實牢靠,否則就要變成"黃伯伯"了。
黃伯伯聽到了,也只好無奈地苦笑而已。
其實,黃伯伯並非真的辦事不牢靠,只是脾氣倔,自家管自家,一條道走到黑,非要分出個子醜寅卯來,結果常常碰得頭破血流,還不曉得啥道理。
解放前夕,上海的四面八方都是槍炮聲,馬路上溜達著搞破壞的特務,碼頭上工人差不多都逃光了,黃伯伯戴上紅袖章,參加了護廠隊,死都不怕,一腔熱血,憑著身軀為保護碼頭的財產立下過汗馬功勞。解放後被提拔做幹部了,不過,黃伯伯嫌做幹部收入低,還是五斤哼六斤地在碼頭上抗大包,堆樁頭,有人問伊,為啥不坐辦公室。他的回答倒也蠻實惠的:“我天生是碼頭工的料。做生活,津貼高,收入好。"等到後來,幹部待遇上去了,派給黃伯伯的一張辦公檯子,不曉得啥辰光已經被人搬出了辦公室。看起來黃伯伯有點戇,不過人各有志,別人也沒啥閒話好說。
再講,從外表看,他也確實像做碼頭生活的人:人高馬大,威猛無比,濃眉大眼,一臉正氣。也因為有這副外表,討小姑娘喜歡,所以尋了個香菸廠的漂亮女工做了老婆,從此黃伯伯得了“妻管嚴”,講閒話也要看看三四再講。不過,老婆號稱香菸廠一枝花,人還賢惠。算圓滿了。
講到黃伯伯執著了半輩子的心結,就有點讓人大跌眼鏡了。
想當初,因為黃伯伯是碼頭的功臣,待遇蠻高的,一個月一百多塊工資,還有超額獎勵,記件制算成工資,一個月要近二百塊工資。算起來黃伯伯賺的真不算少。儂想想看,當年國家主席也只有五百塊工資。再加上黃伯伯的老婆李家嬸嬸又在香菸廠做生活,工資也不低,黃伯伯當然覺得財大氣粗。
討老婆的辰光,黃伯伯摸到了額骨頭上的一塊傷疤,這塊疤是小辰光,看到有銅鈿人家結婚,想軋進去湊鬧猛,被保鏢一把拖出來:“窮癟三也來釓鬧猛,晦氣。”一把被摜了出去,在煤絲路面上搓出去老遠,額骨頭搓得血淋淌滴,留下的傷疤消也消不掉。黃伯伯想想,現在窮癟三要也結婚了,也出頭了,豪氣萬丈起來,跟老婆講:“也要辦婚禮,要辦一場像像樣樣的婚禮。”黃伯伯摸出所有積蓄,一弄堂裡的人統統出動,左鄰右舍統統把眠床翻掉,擺起了圓臺面,大油筒砌的爐子弄了好幾只,一字排開,排門板搭的料理臺,上頭小菜堆得像小山,碼頭食堂的飯師傅也請來了,頭戴白顏色高帽子,在爐子前頭一字排開,一手端炒鍋,一手握大勺,炒菜聲“乒乒乓乓”傳得老老遠,香咪道飄遍了整條弄堂,開席前頭,炮仗放得震天響,整條弄堂的地上像鋪上了一條紅地毯。開席的辰光,碼頭上的領導也來了,弄堂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統統上臺面,香菸挺吃,老酒挺喝,小菜吃也吃不光,吃好了,還帶點回去,明早中飯,加上夜飯統統不要燒了……
一個禮拜以後,弄堂裡談的還是黃伯伯結婚吃喜酒的事體。也算是風光了一把。黃伯伯要的就是這種排場,覺得值了。
當然,暗地裡也有人講:“戇浮屍,鈔票用不掉了。”
弄堂裡,這種吃了人家,用了人家,還要嫌鄙人家的人總歸有的。確實有點不地道。
還是老年記人講的對:好人有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