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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同志都憋不住要笑了。他看看紅衛兵們,也沒話可回,葡萄說得正確呀。回到豬場他對葡萄說:“你以後別陪著去了。”
葡萄說:“這裡常鬥人。過一陣換個人鬥鬥。臺上的換到臺下,臺下的換到臺上。前一陣把個老嬤嬤鬥了一陣,老嬤嬤又聾又啞,不知人家都說她啥了,後來鬥別人了,老嬤嬤又站在臺下看,還是又聾又啞,見人舉拳頭她也舉舉。過一陣,你也該到臺下去了。也跟著舉舉拳頭,弄個啥口號喊喊。”
她是認真說的,樸同志卻笑起來。
樸同志這麼多年了還記得,他笑完猛地把葡萄摟住了。他摟著她說:“我不會了。從這回之後,再不會去跟人瞎舉拳頭了。”
那是樸同志第二次摟葡萄。第一次是他離開四清工作隊的清早。那一次的摟不成熟。好也好在它的青和澀,他們都有個盼頭。盼頭其實是後來他硬編排上去的,假如沒有文化大革命,他還是在有暖氣、冷氣的客廳裡養食客,也養自己的一身肉,他才不會盼著再次摟住鄉下女人王葡萄呢。放著一個細瓷般的美妻給他摟,他想葡萄乾嘛?人到老年坦然了,樸同志想到自己最張狂的時候摟著妻子時,他也沒老實過,他把妻子摟著摟著就想歪了,想到他半生中摟過的無數女人中誰讓他摟得最舒服。他想到了鄉下女人王葡萄。他一摟就知道,葡萄的身子和他是有答有應。他在第二次摟葡萄時,告訴她他的美妻是怎麼回事。美人是頭一個鬥爭他的人。葡萄聽他說,說完她淡淡地來了一句:“她也是鬥鬥就完了。人都鬥,她不鬥,不中。叫她鬥鬥,完了就完了。”
樸同志活到老這幾十年,老想葡萄的這句話,乍聽是混亂的,細想很有趣。果然是她說的那樣,妻子鬥鬥就過去了,過了兩年還來史屯看他。和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只是那時他還年輕,認真,很多事沒象葡萄那樣看開,就是不理妻子。妻子再來把兩個孩子一塊帶來,非要和他一塊落戶在史屯。那個時候他身子已不認識妻子的身子了,兩人脫光了他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怎麼會和這樣一個冷冰冰的身子摟了幾年,摟出了兩個孩子?他的身子從一開始就和葡萄的身子熟,兩個身子是失散了又聚攏的。他從葡萄身上明白,原來身子給身子的,也都是懂得。人們大概把他妻子那樣的人叫尤物,男女門道很精的樸同志明白,真正的尤物是葡萄。
老年的樸同志想,不知尤物葡萄還活著不。不知她和兒子挺認了母子沒有。不知她還上不上高高的鞦韆去和閨女、媳婦們賽了。
後來史屯人說起來就說:那是反黨老樸來的那年;那是“反黨老樸”來的第二年……史屯人把文革就記成了個這:“反黨老樸”來的那些年。第二年誰都把“反黨老樸”叫順嘴叫熱乎了。家裡的孩子做作業做不成,也拖到“反黨老樸”的豬場窯洞去,讓老樸給說說課文、應用題。學檔案寫批判文章,團支部的小青年也來找老樸出新詞。村裡要嫁閨女娶媳婦,都要叫老樸給寫喜訊,貼在公社的宣傳欄裡。史屯人識字斷文的人越來越少,中學生畢了業連報上的字也念不全。爹媽們想,不如攆到地裡掙工分去。老樸樂呵呵地做全村人的“代寫書信”先生,也做他們的春聯撰寫人。村裡沒什麼文化人,原先的謝哲學、孫克賢、史修陽們都死了,有些年頭不貼春聯了,老樸來的第二年,家家窯洞前又貼起了春聯。
到“反黨老樸”來的第三年,村裡來了城市的學生,叫作“知識青年”,他們看不懂老樸寫的春聯啥意思,說這些春聯在城裡早不叫貼了,全是“封資修”。他們把話說給了公社革委會的史主任,史主任挨家挨戶地走,念著春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人生得意需盡歡,莫叫金蹲空對月”,象舊戲臺上的戲文。他找到老樸,和他商量,是不是能寫新春聯。老樸什麼都好商量,馬上就寫“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寫多了,這類歌裡零拆下句子也用完了,他就寫“西哈努克走訪新疆自治區,周恩來總理接見賓努親王”,“毛主席會見馬科斯夫人、陳永貴同志參觀四季青公社”,橫批不是“人民日報”就是“紅旗雜誌”。史春喜覺得不太帶勁,覺得老樸有點作弄史屯人。他又把老樸找到,說:“老樸啊,可以寫寫‘梅花歡喜漫天雪’,‘雄關漫道真如鐵’嘛。”老樸說他已經給幾十家寫“梅花”“雄關”了,不能幾百戶人家貼兩種春聯吧?史春喜搔搔又粗又硬的頭髮,從豬場走了出去。他顧不上春聯的事了。
叫春喜看愁人的事多著呢。城裡來的“知青”禍害得整個公社不得清靜,一會兒打群架,一會偷莊稼,一會兒泡病假。更讓他愁的是兩年大旱,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