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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喜站在到石頭堆上,猛一吹哨。
人們都定住,“咣啷”一聲,哪個小學生把鑼掉在了地上。
冬喜說:“民兵跟我走!”
蔡琥珀說:“這兒正搶修河堤,保衛良田!……”
冬喜不等她說完,就說:“修個卵!這還是田嗎?老早泡了,再來一場雨,這兒就是老河道了! 所有人都跟我去幫著搬家,雨再下一天,窯洞準把人塌裡頭!”
蔡支書吼道:“都別走!這是公社的田,社員們花了幾年的心血圍造的!”
冬喜:“我是民兵連老連長,民兵都跟我走。喲,都不想走?都等著把你那臉擠到他相片裡去?” 他指指記者的相機。
蔡支書說:“老史,你要注意了……”
“書記想搞我運動呀?”
“史冬喜同志!”
“你在這兒唱刀馬旦吧,蔡琥珀。塌了窯洞死了人,咱上縣委對公堂去!”
冬喜扯著自己的女兒,抱著自己的兒子走去。沒一個人跟上他。走了幾步,後面鑼、釵又響了。等他走到讓雨澆壞的穀子地邊上時,蔡支書又唱了起來。這個英雄寡婦嗓音又亮又左,給喇叭傳送到厚厚的雲裡。冬喜苦笑,他是唱不過她的。
他把孩子們送回家後,雨果真來了。來得兇惡,幾步外看不見人,看不見物。他跑出家門,雨點掃射在他胸口上。他帶著民兵們強行把人從窯洞里拉出來。誰都舍不下家裡的那點東西,有的頂著方桌,有的扛著板凳,孩子們頭上扣著鍋,拎著雞下的蛋,媳婦閨女們抱著紡好的線和沒紡的花,到了天黑,才算完成了一場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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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個寡婦 五(9)
冬喜帶著兩三個人一個窯洞一個窯洞地檢視,被拴在院子裡的狗在空了的村裡叫,叫得直起迴音。
快天亮時冬喜在小學校裡按花名冊一家一定查點人數。查到一個叫寶石的媳婦面前,他問:“你婆子呢?”
寶石看看周圍,說:“誰知道。”
冬喜明白她們婆媳常打架,寶石的丈夫又在外當兵。他什麼話也不再問,拔腿就往村裡跑。天已經明瞭,雨還在掃射。他跑到寶石家,鑽進漆黑瘟臭的窯洞就聽見老婆兒口齒不清地說:“你巴不得我砸裡頭,你回來弄啥?”
冬喜上去把她從床上拉起來,這才明白寶石為什麼把她丟下;老婆兒一身屎尿,早就半身不隨了。他把老婆往背上一甩,萬幸她病得只剩了一把骨頭。他剛走兩步,老婆兒說:“我的錢!我兒子寄給我的!”
他從她枕頭裡摸出一些鈔票,讓她緊緊攥在手裡,正要往外摸,頂塌了。最後一刻,他想,要是能和葡萄一塊砸在窯洞裡就美了。
正在死去的冬喜當然不知道葡萄最後一次見到他想告訴他的秘密。他漸漸停止住的腦子裡還記有她最後一個歹歹的眼神,和她使那眼神時說的話:“今夜到小學校後面的教堂來。”教堂裡只剩了一個嬤嬤,又老又聾,她屋外有個小棚,棚裡堆的是嬤嬤們多年前裝釘的聖經。聖經沒人要了,全堆在那裡頭,讓蟲子吃蟲子住。她想和他在那裡頭好一回。然後她要把一件事告訴他。冬喜到永遠閉上眼也沒想到葡萄膽大到什麼程度,在眾人鼻子尖下面把惡霸公爹藏了。他也沒想到葡萄看透了他,看透他是那種值得她交託秘密的人。他躺在厚厚的土底下,身上壓著一個死老婆兒和一整座窯洞,他再沒了和葡萄偷歡的福份,再沒了為她分擔那個生死秘密的機會。他悶聲不響地一趴,省了縣委把他當成右傾來鬥爭。更省了大家的事,在幾年後把他打成“走資派”,給他糊紙帽子,剃陰陽頭,拉他上街批鬥。
冬喜給挖出來,給停放在戲臺上,身邊放滿他最討厭的紙花。他漸漸泡浮起來,變味變色的肉體上,還留有葡萄最後的溫存撫摸。他省得和媳婦羅嗦了,不然他這時說不準正和媳婦在說離婚的事。他在追悼會堂裡給拍了不少照,這也是他討厭的事。他的照片給登上了報紙,他一死就從“右傾”轉變成了“榜樣”,“優秀共產黨員”,“英雄社長”。
冬喜給抬到那個他和葡萄常去花好月圓的墳院。他也沒法子反對他墳墓的位置了。他的墳離他倆的林子太遠,在墳院最高最孤的地位。他和葡萄做露水夫妻的林子遠得他看不見葡萄又去了那裡。他躺在沉重的墓碑下,無法看見葡萄一個人走進了林子,每次的歡喜她都記得起,每一次歡喜的姿勢她也都記著。他每次講的很不成體統話的話她也都記著,那些話可不是“榜樣”,“英雄社長”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