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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重,眼睛苦苦的。話不用說全,她全都明白。
葡萄把油膩膩的筷子在桌上劃。桌上一盡黑油泥給劃出圈圈、槓槓。她當然知道他那個“咋著”是問的什麼。他問她:還不結婚肚子再大你咋辦?他還問了一件事:上回你說孩子不是我的,可是真話?
葡萄把羊肉湯一口氣喝下去。少勇看她仰脖子,氣也不喘,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放心了,眼睛也不那麼苦了。她把碗一放,手背在嘴上橫著一抹,說:“孫少勇,娃子真不是你的。”
她眼睛直扎到他心裡。
“是誰的?”
“史冬喜的。”
少勇捱了一棍似的,坐在那裡,等著頭暈眼花慢慢過去。過了半袋煙工夫,他手伸到自己的軍用帆布包裡,拿出兩個鋁飯盒,一個盛豬油,另一個盛砂糖。他把東西往葡萄面前一推,站起身來。他往門外走的時候,葡萄想,這冤家心可是碎了。
少勇從此不再來史屯了。
葡萄在三月份生下了一個男孩。她在自己的窯洞裡疼了兩天一夜,一塊手巾都咬爛了。她知道這事五成死、五成活,只能硬闖一回運氣。疼得更猛的時候她想是活不成了。她摸著扶著爬了起來,身上裹塊褥單就往院子裡蹭。她想去給二大說一聲,萬一不見她送飯,就自己逃生去。天下大著呢,她葡萄不信他非得再挨一回槍斃。她走到窯洞門口,肚子墜脹得她蹲下來,又蹲不下去,象一隻母狗似的大叉著腿半蹲半站。只覺得這個姿式老帶勁,她雙手抱著門框,往下蹲,再撐起一點,再往下蹲。“唿嗵”一下,下面黃水決堤了,連水帶土帶泥沙石頭樹木莊稼血肉性命,滾開一樣燙人地決口子了。她輕輕吭一聲,放開牙關,順勢往泥地上一躺。兩手在腿間一摸,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出來了。她托起那小腦袋,翹起兩腿,使勁一努,“哇”的一聲貓叫,全出來了。
她把滑溜溜血腥撲鼻的小東西抱在兩隻手掌裡,一時不時該幹什麼。小東西又是打挺又是蹬腿,差點就叫他滑出去了。她這才想起兩天前預備好的剪子。她血淋淋的往漆黑的窯洞裡挪,摸到床邊的剪子,把小東西和她身體的牽絆給斷開。這是最後一點的牽腸掛肚,剪刀上去,她覺得剪得她冷了一下,疼了一下。
她叫他“挺”。少勇願意他叫這個時興的單字名兒。她不知現在是更疼少勇海是更疼這小東西,心裡又是甜又是恨又是委屈。她把挺擱在床上,床上漫著她的汗和血,還有稠乎的漿漿。啥也看不見,外頭快該亮了吧,雞叫了半晌了。她算了算,挺在她肚裡待了八個月多一點。她想他憋屈死了,叫她那根寬布帶子韌得老不帶勁,早早就出來了。這一想她把挺貼在胸口上,覺著虐待了他,過意不去。挺不哭了,頭歪來歪去,找到了奶頭。
葡萄不知道奶這麼快就下來了。夠三個挺吃的。挺不吃了可咋辦?她一想嚇住了。這是啥意思?要把挺捂死?她可不會捂死她的孩子。那是她想把他給人?葡萄奇怪;她從來沒有好好打算過挺生出來咋辦。連狸子、黃鼠狠那種整天叫人攆得安不了身的生靈都能生養,她也能養。是條命她就能養。她相信人不養天一定養。天讓你生,天就能養。懷那麼一場孕,一個冬天就給她瞞過去了。最難的該過去了。
葡萄就再不讓人進她的窯院。她心裡盼著麥子高,麥子黃,收麥的時候,她就有盼頭了。
村裡人清明上墳的時候,聽見一個小娃的哭聲。好象就在墳院深處。再聽聽,有人說,是鬧春的貓吧? 離墳院半里路,就是王葡萄的窯院。王葡萄回掉了十多個說媒的,都是婦女會的幹部媒婆。上墳的人遠遠看見葡萄在院子門口揀谷種。大家便說做啥媒呀?瞎操心。葡萄會把自己閒著?就是她閒著男人們也捨不得叫她閒著。孫少勇擱著恁肥的窩邊草不吃?
收下麥子後,葡萄在一天清晨出門了。天麻灰色,麻雀剛出林。她挎個籃子,籃子上蓋塊布。籃子裡躺的是挺,他還沒睡醒,讓母親一顛一晃睡得更深了。
葡萄走過一座座水磨,往越來越窄的河谷走。順著河谷往上游去,二十里山路,就到了那個矮廟。
她在離矮廟外頭的林子裡坐下來,揭開蓋籃子的布。挺睡得真好,閉上眼睛就是個小少勇。就是少勇想事的樣子。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寬寬裕裕,雙眼皮整整齊齊。籃子一頭還擱著兩斤砂糖和一盒豬油,飯盒下壓著兩塊銀元,是分財產時分的。
太陽快要升起了。葡萄解開衣服,把挺抱起來。他吃奶吃得可有勁。這個春天短糧,家家都搭著吃點野菜、柿糖饃。也有幾家扛不住的,去城裡討飯了。葡萄什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