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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再也不用圍著我轉了。你們各人該做啥就去做啥,屋裡人該紡線的紡線,該織布的織布,該縫棉衣的縫棉衣,外邊人該做的地裡活就盡著去做。孝文你跟你三叔犁完花(棉)田接著翻稻地。牛犢你喂槽上留下的牲口,叼空兒推土曬土,把冬天的墊圈土攢夠,小心捂一場雪。地一下凍就趕緊套車送糞,把這些活兒開銷利索,軋花機就要響動了。一句話,原先的日子咋過從明昌開始還咋過。我嘛——好咧!”
白嘉軒被土匪咂斷腰桿以後籠罩在庭院裡的悲悽慌亂的氣氛已經廓清,劫難發生以前的嚴謹勤奮的生活和生產秩序完全恢復。不單單恢復,家裡所有成年人驚異地發現,自信“我還行”的家長髮生了重大變化,他比駝背以前起得更早了,天爭薄明時庭院裡就響起威嚴的咳嗽聲,常常使晚他一步開門端著尿盆倒尿的兒媳尷尬失措;他的腳步不顯艱難反倒更顯得敏捷,駝著背甩擺著手邁著腿腳,前院後院馬號牛棚豬圈以及後院的茅廁,他都有事無事的轉悠檢視,除過推車挑擔必需用雙肩或單肩的活路以外,凡是用雙手和腿腳操作的農活他都不忌諱,耕棉田翻稻地鍘穀草旋子篩掌簸箕送糞吆牛車踩踏軋花機等秋冬季農活,他和兒子孝文和攻工鹿三一起搭手幹著;他的話語更少更簡練也更準確,無用的廢話虛意的應酬徹底乾淨地從他的口裡省略了。孝文和鹿三總是擔心他累出毛病,迭聲勸他幹一幹也該歇一歇,最好也是一天干一晌歇息兩晌,頂多每天早晚幹兩晌午間歇息;象這樣一天三晌跟著他倆撐著幹下去,遲早會出亂子的。白嘉軒充耳不聞只顧幹著手裡或腳下的活兒,被他們咄咄得煩了也就急躁了:“你倆都悄著,再甭說那號話了。我不愛聽。人只有閒壞了的沒有忙壞了的。”
整個四合院猶如那架置了一個夏天的秋天的軋花機,到了冬天就就折折折地運轉起來了。這時候,一個致命的打擊接踵而來,白嘉軒發覺了孝文的隱秘。這個打擊幾乎是摧毀性的。
那是入冬後第一場大雪降落的夜晚,白嘉軒踩了半晌軋花機,孝文硬把他拖下來。他揩了揩額頭的汗珠兒,穿上棉衣棉褲,走出了飼養牛馬的圈場,沒有走進斜對門的四合院,折轉方向沿著西巷走過來。大雪隨下隨化,巷道里一片泥濘。白嘉軒背抄著雙手走進連著村巷的白鹿鎮的街道,推開了冷先生中醫堂虛掩著門板。冷先生給他斟上一盅金黃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乳黃色油紙裹著的捲菸葉解開,攤放在小桌上,指著一個茶杯說:“你趕巧了,這茶葉是剛剛接下的雪花水沖泡的,嚐嚐。”白嘉軒呷一口茶,清香撲鼻,熱流咕嚕嚕響著滾下喉嚨,頓覺迴腸蕩氣渾身通暢,嘴裡卻故意冷淡地說:“雪水還不就是水嘛!我喝著沒啥兩樣兒。”說著捏出一段兒,剪得十分規矩的煙片優雅自如地撒開,鋪展到膝頭的棉褲上,再取來一段一節短的碎的煙片均勻地夾進去,然後包捲起來,在兩隻粗大的手掌之間反覆捻搓,用舌尖給開口的煙片抿一點口水粘住,就製造出一支漂亮的雪茄。他從桌邊拈起那根從早起到晚默默燃燒著的散發著香氣的火苗兒,對著雪茄頭兒燃了,悠悠噴出一口濃重的藍色煙霧來。
二兒子孝武的媳婦正月裡過門以後,他和冷先生的關係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由爺們爹們的世代認交發展為兒女親家。感激不盡親家翻心至誠的療治,終於使他百日之後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裡,而沒有變成一個死僵僵癱瘓炕頭的廢物。他原先從不串門現在更不串了,只是在隔過一些日子或陰雨綿綿的憋悶時日,到親家冷先生的中醫堂來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醫堂,成為羅鍋嘉軒了知白鹿原動態的一個通風口。求醫抓藥的人每天都把各個村子發生的異常事件及時傳遞到中醫堂裡來,冷先生對紛繁的大小事變經過篩選,揀出那些值得-說的事說給白嘉軒,倆人接著就對此事議論評說一番。有時候倆人對坐著喝茶吸菸,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冬天守一盆木炭火,冷先生話語不多,白嘉軒也不好彈舌,倆人就那麼坐著甚至不說一閒話。倆人心裡都明白,其實只有真正信賴無虞的關係才能達到這種去偽情而存的真實的境地。白嘉軒懷著平和愉悅的心態呷著雪水衝下的茶水,發現冷先生給他格外殷切地添茶,稍微一點過分的客套反而引起不適和彆扭;他留心瞄瞅著冷先生,終於發覺那雙平素總透著冷氣的眼睛躲躲閃閃,浮泛著一縷虛光。他直言說:“冷大哥你甭瞎張羅了”你坐下抽你的煙吧。茶我會倒,煙我會卷喀!你象是心裡有事?我在這兒不便我就走。“冷先生看到自己弄巧成拙,急忙拉住白嘉軒的手,就再也轉不過彎兒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咱弟兄們說話,還這麼拐彎抹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