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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大家都各自和要好的同學蹲成一圈,說著笑著就把飯吃完了。
今天可不行。所有打了飯菜的人。都用草帽或胳膊肘護著碗,趔趔趄趄穿過爛泥塘般的院壩,跑回自己的宿舍去了。不大一會功夫,飯場上就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人了。大部分班級的值日生也都先後走了。
現在,只有高一〈1〉班的值日生一個人留在空無人跡的飯場上。這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女生,大概是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痺一類的病,留下了痼疾,因此行走有點瘸跛。她面前的三個菜盆裡已經沒有了菜,饃筐裡也只剩了四個焦黑的高粱面饃。看來這幾個黑傢伙不是值日生本人的,因為她自己手裡拿著一個白麵饃和一個玉米麵饃,碗裡也象是乙菜。這說明跛女子算得上中等人家。她端著自己的飯菜,滿臉不高興地立在房簷下,顯然是等待最後一個跚跚來遲者——我們可以想來這必定是一個窮小子,他不僅吃這最差的主食,而且連五分錢的丙菜也買不起一份啊!
雨中的雪花陡然間增多了,遠遠近近愈加變得模模糊糊。城市寂靜無聲。隱約地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公雞的啼鳴,給這灰濛濛的天地間平添了一絲睡夢般的陰鬱。“
就在這時候,在空曠的院壩的北頭,走過來一個瘦高個的青年人。他胳膊窩裡夾著一隻碗,縮著脖子在泥地裡蹣跚而行。小夥子臉色黃瘦,而且兩頰有點塌陷,顯得鼻子象希臘人一樣又高又直。臉上看來才剛剛褪掉少年的稚氣——顯然由於營養不良,還沒有煥發出他這種年齡所特有的那種青春光彩。
他撩開兩條瘦長的腿,撲踏撲踏地踩著泥水走著。這也許就是那幾個黑麵饃的主人?看他那一身可憐的穿戴想必也只能吃這種伙食。瞧吧,他那身衣服儘管式樣裁剪得勉強還算是學生裝,但分明是自家織出的那種老土粗布,而且黑顏料染得很不均勻,給人一種骯骯髒髒的感覺。腳上的一雙舊黃膠鞋已經沒有了鞋帶,湊合著系兩根白線繩;一隻鞋幫上甚至還綴補著一塊藍布補丁。褲子顯然是前兩年縫的,人長布縮,現在已經短窄得吊在了半腿把上;幸虧襪腰高,否則就要露肉了。(可是除過他自己,誰又能知道,他那兩隻線襪子早已經沒有了後跟,只是由於鞋的遮掩,才使人覺得那襪子是完好無缺的)。
他徑直向飯場走過來了。現在可以斷定,他就是來拿這幾個黑麵饃的。跛女子在他未到饃筐之前,就早已經迫不及待地端著自己的飯碗一瘸一跛地離開了。
他獨個兒來到饃筐前,先怔了一下,然後便彎腰拾了兩個高粱面饃。筐裡還剩兩個,不知他為什麼沒有拿。
他直起身子來,眼睛不由地朝三隻空蕩蕩的菜盆裡瞥了一眼。他瞧見乙菜盆的底子上還有一點殘湯剩水。房上的簷水滴答下來,盆底上的菜湯四處飛濺。他扭頭瞧了瞧:雨雪迷濛的大院壩裡空無一人。他很快蹲下來,慌得如同偷竊一般,用勺子把盆底上混合著雨水的剩菜湯往自己的碗裡舀。鐵勺刮盆底的嘶啦聲象炸彈的爆炸聲一樣令人驚心。血湧上了他黃瘦的臉。一滴很大的簷水落在盆底,濺了他一臉菜湯。他閉住眼,緊接著,就見兩顆淚珠慢慢地從臉頰上滑落了下來——唉,我們姑且就認為這是他眼中濺進了辣子湯吧!
他站起來,用手抹了一把臉,端著半碗剩菜湯,來到西南拐角處的開水房前,在水房後牆上伸出來的管子上給菜湯裡攙了一些開水,然後把高粱面饃掰碎泡進去,就蹲在房簷下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他突然停止了咀嚼,然後看著一位女生來到饃筐前,把剩下的那兩個黑麵饃拿走了。是的,她也來了。他望著她離去的、穿破衣裳的背影,怔了好一會。
這幾乎成了一個慣例:自從開學以來,每次吃飯的時候,班上總是他兩個最後來,默默地各自拿走自己的兩個黑高粱面饃。這並不是約定的,他們實際上還並不熟悉,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過。他們都是剛剛從各公社中學畢業後,被推薦來縣城上高中的。開學沒有多少天,班上大部分同學相互之間除過和同村同校來的同學熟悉外,生人之間還沒有什麼交往。
他蹲在房簷下,一邊往嘴裡扒拉飯,一邊在心裡猜測:她之所以也常常最後來取飯,原因大概和他一樣。是的,正是因為貧窮,因為吃不起好飯,因為年輕而敏感的自尊心,才使他們躲避公眾的目光來悄然地取走自己那兩個不體面的黑傢伙,以免遭受許多無言的恥笑!
但他對她的一切毫無所知。因為班上一天點一次名,他現在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郝紅梅。
她大概也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孫少平吧?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