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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蓮生孩子後,大部分時間裡都是他母親過飼養院這邊來侍候。妻子奶水很旺,因此麻煩事不多,他很快就正常出山勞動了。
往日在地裡,他常貪活,總嫌太陽落山太早。可這些天來,他卻怨太陽遲遲地不下西山——他急著收工,好跑回家去看親愛的兒子。
當他急切地跑回家,撲上炕,看著自己的親骨肉一對黑溜溜的眼睛望著他的時候,他就忍不住欣喜得鼻子一酸,他趕忙俯身去親吻兒子的小臉蛋,卻讓秀蓮把他的頭掀在一邊。妻子嗔怒地說:“你那副嘴巴把娃娃都親疼了!”他也就嘿嘿笑著退開了。他的秀蓮更豐滿了,圓臉紅潤潤的,帶著做了母親的幸福——多麼滿足啊!
但是,當無比歡欣的情緒過去以後,生活本身的沉重感就向他襲來了。
現在,孫少安更加痛切地感到,這光景日月過得太硒惶了!兒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他作為父親,能給予他什麼呢?別說讓他享福了,連口飯都不能給他吃飽!這算什麼父親啊……
連自己的老婆和孩子都養活不了,莊稼人活得還有什麼臉面呢?生活是如此無情,它使一個勞動者連起碼的尊嚴都不能保持!
按說,他年輕力壯,一年四季在山裡掙命勞動,從來也沒有虧過土地,可到頭來卻常常是兩手空空。他家現在儘管有三個好勞力,但一家人仍然窮得叮噹響。當然,村裡的其他人家,除過少數幾戶,大部分也都不比他們的光景強多少。農民的日子,難道就要永遠這樣窮下去?這世事難道就不能有個改變?
作為一個整天和土地打交道並以此為生的人,孫少安知道,這一切不幸都是一村人在一個鍋裡攪稠稀造成的。說句反動話,如果讓他單幹種莊稼,他孫少安就不相信一家人連飯也吃不飽!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前不久他到石圪節赴集時,聽安徽跑出來謀生的一個鐵匠說,他們那裡有的村子,現在把生產隊劃成了小組,搞了承包制,超產還帶獎勵呢;結果莊稼都比往年營務得好,農民不僅吃飽了飯,還有了餘糧。少安當時象聽神話傳說一樣,把安徽鐵匠的話沒當一回事。吹牛哩!難道你安徽就不是中國的地方?
現在,他心想:也許真有這事哩!這辦法當然好嘛!這樣一搞,就肯定沒耍奸溜滑的人了。而現在一群人混在一起,幹多幹少大家都一樣,因此誰都不出力,結果一年下來都受窮!
少安馬上心血來潮地思量他領導的生產隊能不能也這樣搞?
他儘管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又是個農民,但他憑直覺,感到“四人幫”打倒一年多來,社會已經開始有某些變化的跡象了。平時,少平經常看報紙,也給他透了不少外面的訊息和國家大事。他知道,現在又提倡學雷鋒了,上大學也不再是推薦,而是象文化革命前一樣要考試:並且還提倡學文化知識;有本事的人也開始吃香了。許多被打倒的老幹部也恢復了名譽;報紙上還號召開展社會主義勞動競賽哩!最重要的是,去年七八月份,群眾擁護的鄧小平又恢復了職務……孫少安想,他把一隊分成幾個承包責任組,來它個社會主義勞動競賽,不是也符合中央的政策嗎?
但他又知道,這種“理論根據”是很牽強的。現在上級還號召叫農村批判資本主義道路,抓階級鬥爭,學大寨,赴昔陽。他還聽少平說,報紙上登了個訊息,說外地一個社員挖了些藥材沒交公,就被村裡的政治夜校批判了三天三夜……
這樣一想,孫少安萌動的勇氣就又不太足了。他象所有的這一代中國人一樣,在不斷的政治運動的驚濤駭浪中長大;知道這事弄不好會給他和家庭招致無窮的災難。他想起前幾年,他就因為給社員多劃了點豬飼料地,被拉到公社批判了一通……
不過,在以後的幾天裡,這件冒險事一直在他腦子裡盤旋糾纏,無法擺脫;這叫他痛苦不堪。
有一天,他突然又想:我為什麼不和隊裡的社員們商量一下呢?人多主意高,說不定這事還有門哩!再說,只要大家都同意,也就不要他孫少安一個人擔風險了!
這樣想過以後,他就立刻去找一隊的副隊長田福高。他想先和福高通通氣再說。
他沒有想到,福高聽了他的想法,竟然高興得手在大腿上一拍,說:“我看這事敢做哩!咱個農民,怕個球!他公家還把咱老钁把奪了不讓受苦嗎?乾脆!咱把隊裡的社員召集起來,看大家的意見怎樣?如果大家都願意這樣幹,咱就幹!球!怕甚哩!”
少安一看副隊長對這事如此熱心,把他心中的火又燃旺了。他對福高說:“既然你支援,咱今晚上就開社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