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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同學們的心情一樣。他對終於能離開這學校而高興,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是的,再過幾天,他就要回雙水村了。從這點上來說,他內心裡隱隱地充滿了煩惱。
說心裡話,他雖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願回自己的村子去勞動。他從小在那裡長大,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現在覺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沒意思。他渴望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去!他讀過不少書,腦子保持著許多想象中的環境。他甚至想:唉,我在這世界上要是無親無故、孤單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哪怕漫無目的地到遙遠的地方去流浪哩……
當然,這只是一種少年的可笑幻想罷了。他超越不了嚴峻的現實,也不可能把一種純碎的唐·吉訶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諸行動——他其實又是一個冷靜而不浮躁的人。
孫少平熱愛自己家裡的每一個親人。但是,他現在也開始對這個家庭充滿了煩惱的情緒。一家人整天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條件而戰,可是連如此可悲而渺小的願望,也從來沒有滿足過!在這裡談不到詩情畫意,也不允許有想象的翅膀——一個人連肚子也填不飽,怎麼可能去想別的事呢!
他從此以後,就要開始這樣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裡的淚水、疾病、飢餓和愁眉苦臉。他將沒有住處,在家裡喝兩碗稀湯飯後,繼續到金家灣那邊找地方睡。當然,第二天還要早起,因為要返回田家圪嶗這面的一隊來勞動。毫無疑問,他將再沒有讀書的時間——白天勞動一天,晚上一倒下就會呼呼入睡。再說,到什麼地方去找書呢?報紙可以到村裡的小學去看,但《參考訊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將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廣大的世界隔絕。如果他當初不知道這世界如此之大也罷了,反正雙水村和石圪節就是他的世界。但現在他透過書本,已經“走”了那麼多地方,他的思想怎麼再會僅僅侷限於原來的那個小天地呢?
但不論他怎樣想,現實終究是現實。幾天以後,鋪蓋一卷,他就得動身回家。當然,眼下他還要正常地在學校度過這最後的幾天……
他們班的集體像已經在學校大門口照過了。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學分別也照了幾張。畢業證和檔案裡需要的單人相片,他半月前就在縣照像館照過,並且加洗了幾十張,已經按規矩給班裡的同學每人送了一張。其它的禮物他也送過了:男同學一人一個小筆記本;女同學一人一塊手帕。他同時也收下了幾十張照片、一堆筆記本和十幾塊手帕。
畢業的花費少說也得二三十元錢。他在暑假的時候,為了攢夠這筆錢,和妹妹蘭香挖了二十多天藥村,才勉強夠應付現在這局面。
在離校的兩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都完結了。他把自己的一點零七碎八收羅在一起,就一個人出了校門。他想在離別之時,再到縣城轉一轉。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沒有什麼具體事可辦。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圈。
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裡,但大部分在城外。有些地方是他經常去尋覓吃食的山野;有些地方是他讀過書的土圪嶗;也有他曾餓著肚子睡過覺的小草窩。當然,他也沒忘了來到原西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戀而落過淚的地方,再一次傷感地追憶當初的情景……當他立在原西河邊的時候,他也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金波。金波已經當兵去了青海——他來信說在師部的文工團吹長笛;還說他們住在藏民區,附近有一個軍馬場……他很羨慕金波,什麼時候能象他一樣去遠方闖蕩一回呢?他想,下一次徵兵的時候,他能不能也去當兵?
臨近吃下午飯的時候,少平已經把“該走的地方”都走過了,於是就返身回學校。
冬日西沉的殘陽餘暉在原西河對面的山尖上留了不多的一點。原西河兩岸的河邊結了很寬的冰,已經快在河中央連為一體了。寒風從河道里吹過來,徹骨般刺冷。少平很快地進了破敗的城門洞,走到街面上。
街上冷冷清清,已經沒有了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煙霧大罩,遠遠近近灰漠漠一片。縣廣播站高杆上的訊號燈,已經閃爍起耀眼的紅光。從不遠的體育場那裡,傳來人的喊叫聲和尖銳的哨音……所有這一切,現在對少平來說,都有一種親切感。他在這裡生活了兩年,漸漸地對這座城市有了熱情——可是,他現在就要向這一切告別了。再見吧,原西。記得我初來之時,對你充滿了怎樣的畏怯和恐懼。現在當我要離開你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又對你充滿了如此的不捨之情!是的,你曾開啟窗戶,讓我向外面的世界張望。你還用生硬的手拍打掉我從鄉里帶來的一身黃土,把你充滿炭煙味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