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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草原人稱作“狗睡”的那種睡,就是睡上一二十分鐘就醒一下,睜開眼睛看看,接著再睡。他看到仁欽次旦十二歲的兒子和十歲的女兒一直沒有回到帳房裡來,看到佛龕前的酥油燈一直亮著,仁欽次旦的老婆在虔誠地念經,念一會兒就抽泣幾聲,為了死去的棗紅公獒她已是悲痛無眠了。父親很內疚,到了後半夜就睡不著了,狗睡人睡都睡不著。他起身,面對佛龕跪在仁欽次旦的老婆身邊,輕聲唸誦著六字真言陪她呆了一會兒,然後來到了帳房外面。
月亮很大,很低,好像在頭頂伸手可及的地方。帳房和羊群之間的空地上,是三隻偉碩的藏獒,一隻臥著,兩隻站著。臥著的是牧羊狗,它辛苦了一天,需要休息;站著的是看家狗,它們休息了一天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守望夜色。無論是牧羊狗還是看家狗,本來晚上都是放開的,但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仁欽次旦的老婆把它們用粗鐵鏈子拴了起來,一來不希望它們去招惹外來的藏獒岡日森格,免得自找傷害;二來不希望它們對住在帳房裡的幾個外來人造成威脅,外來人是跟著雪山獅子也就是跟著神來到這裡的,萬萬不可驚擾了人家,況且外來人中有人帶著槍,仁欽次旦的老婆看見了。有槍就意味著你不能有任何差錯,有一點差錯就等於有了讓人家開槍的理由。仁欽次旦的老婆被歷史的經驗搞得膽戰心驚,覺得拴起來還不保險,就讓十二歲的兒子和十歲的女兒睡在了三隻藏獒的身邊。這樣藏獒就會老老實實守護在他們身邊而不做掙脫鎖鏈撲向外來狗和外來人的努力,而一旦岡日森格跑過來挑釁,兩個孩子也可以起到保護自家狗的作用。一般來說,外來的藏獒,寄居在別人家裡,是不咬這家的主人尤其是孩子的。
父親在兩個蓋著皮袍熟睡的孩子面前站了一會兒。兩隻偉碩的看家藏獒十分不滿地瞪著他,滾雷似的低聲警告著讓他離開。父親會意地擺擺手,一轉身就見岡日森格迅速而無聲地跑了過來,趕緊蹲下身子抱住了它的頭:“你不要管閒事,睡你的覺去吧。”岡日森格用更低更沉的雷聲回應著兩隻看家藏獒,守著父親不走。父親拽著岡日森格的鬣毛硬是把它拉到了大黑獒那日身邊,怕它再過去生事,便讓它臥下,自己也坐在草地上,用胳膊圈住了它的頭。這樣坐了一會兒,父親突然就打起盹來,身子一歪,枕在岡日森格身上睡著了。這一次是人睡而不是狗睡,一直睡到天亮才醒來,好像只有跟岡日森格跟大黑獒那日睡在一起,父親的身心才是踏實的。
這是一個不平凡的早晨,尤其是對大黑獒那日來說。首先它發現受傷的左眼已經徹底看不見了,凌晨的時候還能看見天上的星星,現在是怎麼看都沒有光,一片黑暗。好在它還有一隻光明的眼睛,它並不頹喪,好在它發現左眼看不見了以後左鼻孔卻聞得更遠了,它更不頹喪。它聞到了一股迴盪在高山草場的氣息,這氣息跟小白狗的氣息幾乎是一樣的。它有點費解:怎麼可能呢?好像小白狗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別的藏獒的孩子,而那隻藏獒就在前面一個可以聞得見的地方。它是順風而聞的,它那隨著一隻眼瞎而更加敏銳起來的嗅覺使它比岡日森格更早地意識到某種變化就要發生,那是潛藏在寧靜世界裡的腥風血雨,是亢熱的生命、難抑的慾望得以舒展的一個黑暗的你死我活的通道。整個早晨大黑獒那日都顯得非常興奮,躁動不寧。它是一隻血統純正的喜馬拉雅藏獒,它對預知到的腥風血雨、你死我活,絲毫沒有懼怕的感覺,有的只是渴望,是急於宣洩的瘋狂。
渴望和瘋狂開始是心理的,但很快變成了強烈的生理反應:它的兩腿之間流血了,而且腫脹得如同饅頭,一起一伏的,就像正在喘氣,連大黑獒那日自己都有些納悶:難道這就是它感覺到的腥風血雨?難道這就是迴盪在高山草場上的跟小白狗一樣的藏獒氣息帶給它的反應?它抬起尾巴,不斷地把屁股撅給岡日森格讓它聞臊,衝它撒尿,甚至還不止一次地站起來爬在了岡日森格桌子一樣平穩的高胯上。岡日森格似乎無動於衷,它穩穩當當地站著,望了望不遠處的父親和麥政委,轉過了臉去。父親說:“它們玩什麼呢,這麼開心。”麥政委神秘地說:“你沒見過?那你就見一次吧。”父親說:“見什麼?”看對方不吭聲又說,“麥政委你說呀到底見什麼?”麥政委說:“兩口子生兒育女的事兒能隨便說?”父親恍然大悟,愉快地喊道:“岡日森格,它是你媳婦,你可千萬別厥包。”麥政委瞪著父親說:“厥包都說出來了,可見你是知道的。”父親嘿嘿笑道:“知道,但是沒見過。”
岡日森格還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父親有點著急了,上前推了它一把說:“岡日森格,別厥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