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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吃蜘蛛的人——一份關於文革的個人記憶
作者:楊瑞
內容簡介:
許多歷史的教訓,都是用極大的犧牲換來的。譬如吃東西罷,某種是毒物不能吃,我們好像全慣了,很平常了。不過,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道的。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蜘蛛一定也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後人不吃了。像這種人我們當極端感激的。
——魯迅
正文
1 北大荒的紀念
1981年我離華赴美之際,直想把我們這代人昔日做過的夢通通拋卻腦後。這些我們從父輩那兒稟來的夢,當年曾使我心血翻湧,熱淚長流,而今卻已化作一堆惡魘。踏上美國的土地,我發誓要翻開生活的新篇章,讓舊日的恐懼、憤怒和錐心的悔恨隨風飄去,化解人我之間的防範與隔閡,在麻省這座美利堅的文化大熔爐中再造一個新我。但不久我就發現:這願望不過是另一場美夢。
往事殊難忘懷;就像我在凌晨3點會不由自主地醒來,那是我70年代初在東北養成的習慣。夢迴時,我渾不知身系何鄉。空氣中的寒意使我想起了北大荒。慢慢地,慘淡的夜色滲人簾攏,湧上心頭的是陣陣憂慮。
我離開中國時被迫無奈改換了J-1簽證,因此我畢業之後必須回國工作兩年。這規定使我根本無法和世界各國來的留學生平等競爭,在美國謀個好職業。
我還聽說不久前中央情報局曾派人來麻州大學調查我,當時我們系主任是位浪漫的左派詩人,他不但拒絕回答特工人員的問題,而且指著對方鼻子讓他們從大學滾出去。聽了這話,我不勝懊惱,又不便對人言說我其實私心希望這位教授能為我美言幾句,好讓我從此免受中情局的青睞。
在社交和文化上我覺得自己簡直是格格不入,在此後的歲月裡,任我多麼努力,也永遠難以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只能做一個孤獨的邊緣人。
一向心高氣做的我有時簡直對自己全然失去了信心,甚至懷疑我的頭腦是否天生不如別人。
連綿不斷的憂思明白無誤告訴我此時此刻身在異國他鄉。再造一個新我談何容易!前途既如此渺茫,過往的回憶,儘管時時使我愧悔,倒又顯得實在。
於是我任思緒回返故國,回到北大荒我打夜班的養豬場。對一個在伯爾尼、日內瓦和北京嬌生慣養長大的17歲的女孩來說,打夜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頭天我先得跟其他人一樣幹足10小時的活兒,把豬群趕到草甸子上去放牧,回來再餵它們飼料,清掃豬圈。天擦黑,同伴都放工回村吃飯休息了,等最後一個人一走,我就只能孤零零與幾百頭豬為伍。我的任務是保護它們在夜間的生命安全,外加把它們打起來三次——午夜一次,凌晨3點一次,天亮又一次——逼它們在圈外“方便”,免得這幫傢伙把自己的“臥室”弄髒。
在這樣的夜晚,我手中的馬燈織出一個昏黃的光環,閃爍晃動在北大荒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四面都是大片的沼澤。天風呼嘯,月色慘白,有如一個鬼魂在漫遊。豬號周圍的草到夏天長得有一人高,覬覦獵崽的餓狼常常躲在草叢裡伺機進犯。窗外,我的狗在夜半會象狼一樣地厲聲嚎叫,引得村裡其它狗和它們遙相呼應;又或者呼應的根本就是馳過荒原的狼群,我著實分不清究竟是狗群還是狼群在這磐石般的黑夜裡引頸長嗥。
冬日來臨,長夜漫漫了無盡頭。下午4點我就得點起馬燈,直到次日9點。戶外的平原積雪茫茫,總有二尺多深。第一場大煙泡刮過之後,豬場茅屋的南邊就會形成一面堅硬的雪坡,坡頂幾齊屋簷高,整個冬天都不會完全融化。午夜後的氣溫往往降到零下40度,只要一出屋門,朔風撲面,媽媽給的那件厚實的羊皮大衣立刻變得像一張薄紙。
有時暴風雪籠罩著整個地區,我就會想起老鄉們講的故事:有些人在風雪裡轉了向,恐懼使得他沒命地狂奔,跑著跑著終因體力耗盡倒在雪地上,長眠不起,他們的屍體被冰雪封存,顏色如生。來年4月,如果狼群未曾光顧,人們還能在荒原上再度見到這些失蹤者的遺容。
還有更倒黴的。有時遇難者距家門僅數步之遙,但因漫天狂風暴雪打得人睜不開雙眼,辨不清東西,這些人明明覺得在往前走,其實卻在一個地方打轉,當地人稱之為“鬼打牆”。此時,若無他人及時援手,迷途者難免死路一條。
我獨自打夜班的時候,腦子裡閃過的盡是這些怪異的傳說,耳邊豬群的鼾聲氣勢恢宏,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