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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到此地,是公元815年夏天。當時這裡是遠未開化的南荒之地,朝廷貶放罪人的所在,一聽地名就叫人驚慄,就像後來俄國的西伯利亞。西伯利亞還有那份開闊和銀亮,這裡卻整個被原始野林籠罩著,潮溼蒸鬱,暗無天日,人煙稀少,瘴疫猖獗。去西伯利亞的罪人,還能讓雪橇劃下兩道長長的生命曲線,這裡沒有,投下多少具文人的軀體,也消蝕得無影無蹤。面南而坐的帝王時不時陰慘一笑,御筆一劃、筆尖遙指這座宏大無比的天然監獄。
柳宗元是趕了長路來到這裡的。他的被貶,還在10年之前,貶放地是湖南永州。他在永州呆了10年,日子過得孤寂而荒涼。親族朋友不來理睬,地方官員時時監視。災難使他十分狼狽,一度蓬頭垢面,喪魂落魄。但是,災難也給了他一份寧靜,使他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於是,他進入了最佳寫作狀態,中國文化史擁有了《永州八記》和其他篇什,華夏文學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構建。
照理,他可以心滿意足,不再顧慮仕途枯榮。但是,他是中國人,他是中國文人,他是封建時代的中國文人。他已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卻又迷惘著自己的價值。永州歸還給他一顆比較完整的靈魂,但靈魂的薄殼外還隱伏著無數誘惑。這年年初,一紙詔書命他返回長安,他還是按捺不住,欣喜萬狀,急急趕去。
當然會經過汨羅江,屈原的形貌立即與自己交疊起來。他隨口吟道:
南來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春風淚羅道,莫將波浪枉明時。
《汨羅遇鳳》
這樣的詩句出自一位文化大師之手,讀著總讓人不舒服,他提到了屈原,有意無意地寫成了“楚臣”,倒也沒有大錯。同是汨羅江畔;當年悲悲慼慼的屈原與今天喜氣洋洋的柳宗元,心境不同,心態相仿。
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只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父親,只有朋友間親疏網路中的一點,只有戰慄在眾口交鑠下的疲軟肉體,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幾的座標,只有社會洪波中的一星波光,只有種種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不應有生命實體,不應有個體靈魂。
到得長安,兜頭一盆冷水,朝廷厲聲宣告,他被貶到了更為邊遠的柳州。
朝廷像在給他做遊戲,在大一統的版圖上挪來移去。不能讓你在一處滯留太久,以免對應著穩定的山水構建起獨立的人格。多讓你在長途上顛顛簸簸吧,讓你記住:你不是你。
柳宗元悽楚南迴,同路有劉禹錫。劉禹錫被貶到廣東連州,不能讓這兩個文人呆在一起。到衡陽應該分手了,兩位文豪牽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淚。宗元贈別禹錫的詩句是:“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到柳州時,淚跡未乾。
嘴角也綻出一絲笑容,那是在嘲濾自己:“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悲劇,上升到滑稽。
這年他43歲,正當盛年。但他預料,這個陌生的柳州會是他的喪葬之地。他四處打量,終於發現了這個羅池,池邊還有一座破損不堪的羅池廟。
他無法預料的是,這個羅池廟,將成為他的祭飼,被供奉千年。
不為什麼,就為他破舊箱筐裡那一札皺巴巴的詩文。
屈原自沒於汨羅江,而柳宗元則走過汨羅江回來了。幸好回來,柳州、永州無所謂,總比在長安強。什麼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國,太寂寞。
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一個魯濱遜。他有一個小小的貶滴官職,利用著,挖了井,辦了學,種了樹,修了寺廟,放了奴婢。畢竟勞累,在47歲上死去。
柳宗元晚年所幹的這些事,一般被稱為政績。當然也對,但他的政績有點特別,每件事,都按著一個正直文人的心意,依照所遇所見的實情作出,並不考據何種政治規範;作了,又花筆墨加以闡釋,疏浚理義。文采輩然,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在這裡,他已不是朝廷棋盤中一枚無生命的棋子,而是憑著自己的文化人格,營築著一個可人的小天地。在當時的中國,這種有著濃郁文化氣息的小天地,如果多一些,該多好。
時間增益了柳宗元的想力。他死後,一代又一代,許多文人帶著崇敬和疑問仰望著這位客死南荒的文豪。重蹈他的覆轍的貶官,在南下的路途中,一想到柳宗元,心情就會平適一點。柳州的歷代官吏,也會因他而重新檢點自己的行止。這些,都可以從柳侯詞碑廊中看到。柳宗元成了一個獨特的形象,使無數文官或多或少地強化了文人意識,詢問自己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