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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蒼涼得多,到了一定的時候,茫茫大地上總要凸現出圓目怒睜、青筋責張的主題,也許是拼死掙扎,也許是血誓報復,也許是不用無數屍體已無法換取某種道義,也許是捨棄強暴已不能驗證自己的存在,那就只能對不起宗教、美景和詩文了,天柱山乖乖地給這些主題騰出地盤。
它本該早就徹底荒蕪,任蛇蠍橫行、豺狼出沒,但總還有一些人在戰場廢墟上低頭徘徊,企圖再建造一點大體可以稱作文明或文化的什麼。例如直到本世紀20年代還有一個妙高和尚棲息在馬祖洞旁的草菴裡日夜開荒積糧,又四方化緣,竟以多年精力重建起寺院,實在是創造了個人意志力的驚人奇蹟。但這又有什麼用呢?本世紀依然兵荒馬亂,油漆嶄新的殿宇很快又在戰火中頹圯。現在,戰爭停息已有很多年了,這兒,也許可以比較長久地改換一個主題?
終於又想起李白、蘇東坡、王安石他們了,在我們遼闊的土地上,讓這樣的文人能產生終老之計的山水,總應該增加一些而不是減少下去吧。冷漠的自然能使人們產生故園感和歸宿感,這是自然的人化,是人向自然的真正挺進。天柱山的盛衰升沉,無疑已觸及到這個哲學和人類學的本原性問題。蘇東坡、王安石本是不錯的哲學家,天柱山寺廟的僧侶中一定也隱伏過許多玄學大師,他們在山間漫步沉思的時候,是否也曾碰撞到這些問題的邊緣?王安石一直嘆息在這裡沒有人能與他談學問,他是否也想摩挲一下這方面的玄機?
至於我,現今也到了蘇東坡所說“年來四十發蒼蒼”的年歲,浪跡四野,風塵滿身。當然不會急著在這裡覓地建房,但走在天柱山的山道上,卻時時體會著“萬里歸來卜築居”的深味。我不是也一直在尋找嗎?
好像尋找的人還相當的多。耳邊分明響起比我年輕的人的懇切歌聲:“我想有個家……”
是的,家。從古代詩人到我們,都會在天柱山的清寂山道上反覆想到的一個遠遠超出社會學範疇的哲學命題:家。
◇◆ 風雨天一閣 ◆◇
不知怎麼回事,天一閣對於我,一直有一種奇怪的阻隔。照理,我是讀書人,它是藏書樓,我是寧波人,它在寧波城,早該頻頻往訪的了,然而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1976年春到寧波養病,住在我早年的老師盛鍾健先生家,盛先生一直有心設法把我弄到天一間裡去看一段時間書,但按當時的情景,手續頗煩人,我也沒有讀書的心緒,只得作罷。後來情況好了,寧波市文化藝術界的朋友們總要定期邀我去講點課,但我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始終沒有去過天一閣。
是啊,現在大批到寧波作幾日遊的普通上海市民回來後都在大談天一閣,而我這個經常鑽研天一閣藏本重印書籍、對天一閣的變遷歷史相當熟悉的人卻從未進過閣,實在說不過去。直到1990年8月我再一次到寧波講課,終於在講完的那一天支支吾吾地向主人提出了這個要求。主人是文化局副局長裴明海先生,天一閣正屬他管轄,在對我的這個可怕缺漏大吃一驚之餘立即決定,明天由他親自陪同,進天一閣。
但是。就在這天晚上,颱風襲來,暴雨如注,整個城市都在柔弱地顫抖。第二天上午如約來到天一閣時,只見大門內的前後天井、整個院子全是一片汪洋。打落的樹葉在水面上翻卷,重重磚牆間透出溼冷冷的陰氣。
看門的老人沒想到文化局長會在這樣的天氣陪著客人前來,慌忙從清潔工人那裡借來半高統雨鞋要我們穿上,還遞來兩把雨傘。但是,院子裡積水太深,才下腳,鞋統已經進水,唯一的辦法是乾脆脫掉鞋子,挽起褲管趟水進去。本來渾身早已被風雨攪得冷颼颼的了,赤腳進水立即通體一陣寒噤。就這樣,我和裴明海先生相扶相持,高一腳低一腳地向藏書樓走去。天一閣,我要靠近前去怎麼這樣難呢?明明已經到了跟前,還把風雨大水作為最後一道屏障來阻攔。我知道,歷史上的學者要進天一閣看書是難乎其難的事,或許,我今天進天一閣也要在天帝的主持下舉行一個獰厲的儀式?
天一閣之所以叫天一閣,是創辦人取《易經》中“天一生水”之義,想借水防火,來免去歷來藏書者最大的憂患火災。今天初次相見,上天分明將“天一生水”的奧義活生生地演繹給了我看,同時又逼迫我以最虔誠的形貌投入這個儀式,剝除斯文,剝除參觀式的優閒,甚至不讓穿著鞋子踏入聖殿,卑躬屈膝、哆哆嗦嗦地來到跟前。今天這裡再也沒有其他參觀者,這一切豈不是一種超乎尋常的安排?
不錯,它只是一個藏書樓,但它實際上已成為一種極端艱難、又極端悲槍的文化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