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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仍然只見這幾個微笑著東張西望的美麗身影。終於有人下樹來拉扯,先是孩子們,再是母親們。鄉間婦人粗,沒幾句話,就盛讚老師的漂亮,當著孩子的面,問為什麼不結婚。倒是孩子們不敢看老師的臉,躲回樹上。
但是對啊,老師們為什麼不結婚呢?
好像都沒有家。沒有自己的家,也沒有父母的家。也不見有什麼人來找過她們,她們也不出去。她們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掉進一個古老的尼姑庵裡。她們來得很遠,像在躲著什麼,躲在花圃旁邊。她們總說這個尼姑庵很好,看一眼孩子們,又說尼姑太寂寞。
一天,鄉間很少見到的一個老年郵差送來一封信,是給一位女教師的。後來又來過一個男人,學校裡的氣氛怪異起來。再幾天,那位女教師自盡了。孩子們圍著她哭,她像睡著了,非常平靜。其他女教師也非常平靜,請了幾個鄉民,到山間築墳,學生們跟著。那個年齡最大的學生走過一座牌坊時不知嘀吐一句什麼,“胡說!”一聲斷喝,同時出自幾個女教師的口,從來沒見過她們這麼氣忿。
孩子們畢業的時候,活著的教師一個也沒有結婚。孩子們圍著尼姑庵——學校的圍牆整整繞了三圈,把圍牆根下的雜草全都拔掉。不大出校門的女教師們把學生送得很遠。這條路乾淨多了,路邊的牌坊都已推倒,石頭用來修橋,搖搖晃晃的爛木橋變成了結實的石橋。
叫老師快回,老師說,送到石橋那裡吧。她們在石橋上捋著孩子們油亮的頭髮,都掏出小手絹,擦著眼睛。孩子們低下頭去,看見老師的布鞋,正踩著昔日牌坊上的漂亮雕紋。
童年的事,越想越渾。有時,小小的庵廟,竟成了一個神秘的圖騰。曾想借此來思索中國婦女掙扎的秘途,又苦於全是疑問,毫無憑信。10年前回鄉,花圃仍在,石橋仍在。而那些女教師,一個也不在了。問現任的教師們,完全茫然不知。
當然我是在的,我又一次繞著圍牆急步行走。怎麼會這麼小呢?比長藏心中的小多了。立時走完,愴然站定,夕陽投下一個長長的身影,貼牆穿過舊門。這是一個被她們釋放出去的人。一個至今還問不清牌坊奧秘的人。一個由女人們造就的人。一個從花圃出發的人。
1985年,美國歐·亨利小說獎授予司徒華·達比克的《熱冰》。匆匆讀完,默然不動。
小說裡也有一塊聖女的牌坊,不是石頭做的,而是一方冰塊。貞潔的處女,冰凍在裡邊。
據說這位姑娘跟著兩個青年去划船,船劃到半道上,兩個青年開始對她有非禮舉動,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顧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兩個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則被水蓮蔓莖絆住,陷於泥沼。她的父親抱回了女兒半裸的遺體,在痛苦的瘋癲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封進了冷庫。村裡的老修女寫信給教皇,建議把這位冰凍的貞潔姑娘封為聖徒。
她真的會顯靈。有一次,一位青年醉酒誤入冷庫,酒醒時冷庫的大門已經上鎖。他見到了這塊冰:“原來裡面凍的是個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髮,不僅是金色的,簡直是冬季裡放在玻璃窗後面的閃閃燭光,散發著黃澄澄的金色。她袒露著酥胸,在冰層裡特別顯得清晰。這是一個美麗的姑娘,濛濛紛紛像在睡夢裡,又不像睡夢中的人兒,倒像是個乍到城裡來的迷路者。”結果,這位青年貼著這塊冰塊反而感到熱氣騰騰,抗住了冷庫裡的寒冷。
小說的最後,是兩個青年偷偷進入冷庫,用小車推出那方冰塊,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兩個青年揮汗如雨,挾著一個完全解凍了的姑娘飛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遠遠送出天邊。
我默然不動。
思緒亂極了,理也理不清。老修女供奉著這位姑娘的貞潔,而她卻始終袒露著自己有熱量的生命,在她躲避的冰裡。我的家鄉為什麼這麼熱呢?老也結不成像樣的冰。我的家鄉為什麼有這麼多不透明的頑石呢?嚴嚴地封住了包裹著的生命。偷偷種花的尼姑,還有我的女老師們,你們是否也有一位老父,哭著把你們送進冰塊?達比克用閃閃燭光形容那位姑娘的秀髮,你們的呢,美貌絕倫的中國女性?
把女兒悄悄封進冰塊的父親,你們一定會有的,我猜想。你們是否企盼過那兩個揮汗如雨的青年,用奔跑的熱量,讓你們完全解凍,一起投向熹微的天際?
冒犯了,也許能讀到這篇文章的我的年邁的老師們,你們在哪裡?
◇◆ 廟宇 ◆◇
自幼能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當然不懂其義,完全是從鄉間老孃們的口中聽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