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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所有病人的情感都投射在臘梅上了,帶著一種超常的執迷。與我同病房的兩個病友,一早醒來就說聞到了臘梅的香氣,有一位甚至說他簡直是被香氣燻醒的,而事實上我們的病房離臘梅不近,至少隔著四五十米。
依我看來,這枝臘梅確也當得起病人們的執迷。各種雜樹亂枝在它身邊讓開了,它大模大樣地站在一片空地間,讓人們可以看清它的全部姿態。枝幹虯曲蒼勁,黑黑地纏滿了歲月的皺紋,光看這枝於,好象早就枯死,只在這裡伸展著一個悲槍的歷史造型。實在難於想象,就在這樣的枝幹頂端,猛地一下湧出了那麼多鮮活的生命。花瓣黃得不夾一絲混濁,輕得沒有質地,只剩片片色影,嬌怯而透明。整個院子不再有其他色彩,好像葉落枝黃地鬧了一個秋天,天寒地凍地鬧了一個冬天,全是在為這枝臘梅鋪墊。梅瓣在寒風中微微顫動,這種顫動能把整個鉛藍色的天空搖撼。病人們不再厭惡冬天,在臘梅跟前,大家全部懂了,天底下的至色至香,只能與清寒相伴隨。這裡的美學概念只剩下一個詞:冷豔。
它每天都要增加幾朵,於是,計算花朵和花蕾,成了各個病房的一件大事。爭論是經常發生的,爭執不下了就一起到花枝前仔細數點。這種情況有時發生在夜裡,病人們甚至會披衣起床,在寒夜月色下把頭埋在花枝間。月光下的臘梅尤顯聖潔,四周暗暗的,唯有晶瑩的花瓣與明月遙遙相對。清香和夜氣一拌和,濃入心魄。
有一天早晨起來,天氣奇寒,推窗一看,大雪紛飛,整個院子一片銀白。臘梅變得更醒目了,嫋嫋婷婷地兀自站立著,被銀白世界烘托成仙風道骨,氣韻翩然。幾個年輕的病人要冒雪趕去觀看,被護士們阻止了。護士低聲說,都是病人,哪能受得住這般風寒?還不快回!
站在底樓簷廊和二摟陽臺上的病人,都柔情柔意地看著臘梅。有人說,這麼大的雪一定打落了好些花瓣;有人不同意,說大雪只會催開更多的蓓蕾。這番爭論終於感動了一位護士,她自告奮勇要冒雪去數點。這位護士年輕苗條,剛邁出去,一身白衣便消融在大雪之間。她步履輕巧地走到臘梅前,捋了捋頭髮,便低頭仰頭細數起來。她一定學過一點舞蹈,數花時的身段讓人聯想到《天女散花》。最後,她終於直起身來向大樓微微一笑,衝著大雪報出一個數字,惹得樓上樓下的病人全都歡呼起來。數字證明,承受了一夜大雪,臘梅反而增加了許多朵,沒有凋殘。
這個月底,醫院讓病人評選優秀護士,這位冒雪數花的護士得了全票。
過不了幾天,突然下起了大雨,上海的冬天一般不下這麼大的雨,所有的病人又一下子擁到了簷廊、陽臺前。誰都明白,我們的臘梅這下真的遭了難。幾個眼尖的,分明已看到花枝地下的片片花瓣。雨越來越大,有些花瓣已衝到簷下,病人們憂愁滿面地仰頭看天,聲聲惋嘆。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去架傘!”
這是另一位護士的聲音,冒雪數梅的護士今天沒上班。這位護士雖然身材頎長,卻還有點孩子氣,手上夾把紅綢傘,眸子四下一轉。人們像遇到救星一樣,默默看著她,忘記了道謝。有一位病人突然阻止了她,說紅傘太刺眼,與臘梅不太搭配。護士噘嘴一笑,轉身回到辦公室,拿出來一把黃綢傘。病人中又有人反對,說黃色對黃色會把臘梅蓋住。好在護士們用的傘色彩繁多,最後終於挑定了一把紫綢傘。
護士穿著乳白色雨靴,打著紫傘來到花前,拿一根繩子把傘捆紮在枝幹上。等她捆好,另一位護士打著傘前去接應,兩個姑娘互摟著肩膀回來。
春天來了,臘梅終於凋謝。病人一批批出院了,出院前都到臘梅樹前看一會兒。
各種樹木都綻出了綠芽,地上的青草也開始抖擻起來,病人的面色和眼神都漸漸明朗。不久,這兒有許多鮮花都要開放,蜜蜂和蝴蝶也會穿牆進來。
病房最難捱的是冬天,冬天,我們有過一枝臘梅。
這時,臘梅又萎謝躲避了,斑駁蒼老,若枯枝然。
幾個病人在打賭:“今年冬天,我要死纏活纏闖進來,再看一回臘梅!”
護士說:“你們不會再回來了,我們也不希望健康人來胡調。健康了,趕路是正經。這臘梅,只開給病人看。”
說罷,微微紅了點臉。
◇◆ 家住龍華 ◆◇
1988年12月15日。
我家住在上海西南角龍華。這是一個古老的地名,一閉眼睛,就能引出不少遠年遐想。但在今天上海市民心目中,龍華主要成了一個殯儀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