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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稱不上什麼藏書家。好書自然也有不少,卻沒有版本學意義上的珍本和善本。我所滿意的是書房裡那種以書為壁的莊嚴氣氛。書架直達壁頂,一架架連過去、圍起來,造成了一種逼人身心的文化重壓。走進書房,就像走進了漫長的歷史,鳥瞰著遼闊的世界,遊弋於無數閃閃爍爍的智慧星痤之間。我突然變得瑣小,又突然變得宏大,書房成了一個典儀,操持著生命的盈虧縮脹。
一位外國旅遊公司的經理來到我的書房,睜大眼睛慢慢地巡視一遍,然後又站在中間凝思良久,終於誠懇地對我說,“真的,我也想搞學問了。”我以為他是說著玩玩的,後來另一位朋友告訴我,這位經理現在果真熱心於跑書店,已張羅起了一個很像樣子的書房。我想,他也算是一位閱盡世間美景的人了,何以我簡陋書房中的雜亂景況,竟能對他產生如此大的衝撞?答案也許是,他突然聞到了由人類的群體才智結晶成的生命芳香。
羅曼·羅蘭說,任何作家都需要為自己築造一個心理的單間。書房,正與這個心理單間相對應。一個文人的其他生活環境、日用器物,都比不上書房能傳達他的心理風貌。書房,是精神的巢穴,生命的禪床。
我的家一度在這個城市的東北部,一度在喧鬧的市中心,現在則搬到了西南郊。屋外的情景時時變換,而我則依然故我,因為有這些書的圍繞。有時,窗外朔風呼嘯,暴雨如注,我便拉上窗簾,坐擁書城,享受人生的大安詳。是的,有時我確實想到了古代的隱士和老僧,在石窟和禪房中吞吐著一個精神道場。
然而我終究不是隱士和老僧,來訪的友人每天絡繹不絕。友人中多的是放達之士,一進書房便爬上蹲下,隨意翻閱。有的友人一進門就宣佈,不是來看我,而是來看書的,要我別理他們,照樣工作。這種時候我總是很高興,就像自己的財富受到了人們的鑑賞。但是,擔憂也隱隱在心頭升起,怕終於聽到那句耳熟的話。那句話還是來了:“這幾本我借去了!”
我沒有學別人,在書房裡貼上“恕不借書”的佈告。這種防範密守,與我的人生態度相悻。我也並不是一個吝嗇的人,朋友間若有錢物的需要,我一向樂於傾囊。但對於書,我雖口頭答應,心中卻在囁嚅。這種心情,大概一切藏書的學人都能體諒。
我怕人借書,出於以下三方面的擔憂。
其一,怕急用的時候遍找無著。
自己的書,總或多或少有內容上的潛在記憶。寫文章時想起某條資料需要引證,會不由自主地站起走向某個書架,把手伸到第幾層。然而那本書卻不在,這下就慌了手腳,前後左右翻了個遍,直鬧得臉紅心跳、汗流浹背。文章一旦阻斷,遠比其他事情的暫停麻煩,因為文思的梳理、文氣的醞釀,需要有一個複雜的過程,有時甚至稍縱即逝,以後再也連貫不上。有的文章非常緊迫,很可能因幾條資料的失落,耽誤了刊物的發稿,打亂了出版社的計劃。於是只好定下心來,細細回想是誰借走了這幾本書。想出來也沒有用,因為這種事大多發生在深夜。
借書的朋友有時也很周到,經過反覆掂量,拿走幾本我“也許用不到”的書。其實文章一旦展開,誰知道用到用不到呢。有時我只好暗自祈禱:但願最近真的用不到。即如我寫這篇文章,幾次想起周作人幾本文集中有幾條關於藏書的材料,可惜這幾本文集不知被誰借去了,剛才還找得心急火燎。
其二,怕歸還時書籍被弄“熟”弄髒。
這雖是外在形態的問題,對藏書的人來說卻顯得相當重要。藏書藏到一定地步,就會對書的整體形式重視起來,不僅封面設計,有時連墨色紙質也會斤斤計較。捧著一本挺展潔淨的書,自己的心情也立即變得舒朗。讀這樣的書,就像與一位頭面乾淨、衣衫整齊的朋友對話,整個氣氛迴盪著雅潔和高尚。但是,借去還來的書,常常變成卷角彎脊,一派衰相。有時看上去還算乾淨,卻沒有了原先的那份挺拔,拿在手上軟綿綿、熟沓沓,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如果書店裡還有這本書賣,我準會再去買一本,把“熟”了的那本隨手送掉。
或問:“你不是也購置遠年舊書嗎,舊書還講究得了什麼挺拔?”我的回答是:那是歷史風塵,舊得有味,舊得合乎章法。我們不能因為古銅鼎綠鏽斑剝,把日常器皿也都搞髒。
其三,怕借去後彼此忘掉。我有好些書,多年不見歸還,也忘了是誰借的,肯定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我堅信借書的朋友不想故意吞沒,而是借去後看看放放,或幾度轉借,連他們也完全遺忘。3年前我去一位朋友家,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