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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山元先生曾聽守墓人說,別看這個墳地冷清,多年來,總有一些上年歲的人專程從日本趕來,跪倒在哪幾座墓碑前獻酒上香,然後飲泣良久。這些年,這樣的老人看不到了,或許他們也都有了自己的墓碑。於是,墳地真正冷清了,不要說戰爭,就是那星夜運石的呼號,也已成了遙遠的夢影。但是,只要你不小心走進了這個地方,在這些墓碑間巡睃一遍,你就會領受到人類精神中極其可怖的一個部分,陰氣森森。這裡上下有序,排列整齊,傲骨嶙峋,好像還在期待著某種指令……
現在該來看看那些可憐的日本妓女了。
論資格,這些妓女要比埋在近旁的軍人老得多。大概從本世紀初年以來,日本妓女蜂擁來南洋有過幾次高潮,每次都和日本經濟的蕭條有關。而當時的南洋,由於橡膠和錫礦的開採,經濟頗為繁榮,大批在國內不易謀生的日本少女就不遠千里,給南洋帶來了屈辱的笑顏。
日本女子的美貌和溫柔使她們很快壓倒了南洋各地的其他娛樂專案,轟轟烈烈地構成了一種宏大的職業。從野心勃勃的創業者到含辛茹苦的錫礦工人,都隨時隨地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日本娼寮。各國、各族的嫖客,都在日本妓院中進進出出。在這個時候,日本民族在南洋的形象,顯得既柔弱又可憐。
既然日妓南下與日本經濟蕭條有密切關係,而經濟蕭條又是日本必須向外擴張的根本動因,那麼,不妨說,日本妓女的先來和日本軍人的後到,確實存在著某種因果關係。讓他們的墳墓緊緊靠在一起,好像是故意在搭建一種歷史邏輯。
當日本軍隊佔領南洋時,原先在這裡的妓女再加上軍妓,日妓的數量更是達到空前,連著名的南華女子中學也解散而成了日本藝妓館。這簡直成了一支與“皇軍”可以並駕齊驅的隊伍,有人戲稱為“大和部隊”。據說還有一位日本官員故意向寺內壽一總司令報告:“大和部隊已經打進來了。”寺內壽一因此而把不少軍妓遣送回國,但日本妓女真正在南洋的銳減,則是在日本投降之後。這些已經夠屈辱了的女子,無法在更屈辱的大背景下繼續謀生了。事實上,即便是戰敗的苦難,她們也比軍閥們受得深,儘管她們遠不是戰爭的發動者,也沒有因戰爭而有任何得益。
日本妓女在南洋的悲慘命運,已由電影《望鄉》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是依我看,那畢竟是日本人自己搞的作品。在某些歷史關節上無法冷靜地開掘。日本妓女在南洋的遭遇,只有與以後日本軍隊的佔領南洋疏通起來,現代日本民族的心態和命運才能梳理得更加完整和透徹。僅僅表現她們在屈辱中思念故鄉,顯然是把題目做小了。
《望鄉》中一個讓人難忘的細節是,日本妓女死後安葬南洋,墓碑全都向著故鄉。但是,我在這個日本墳地中看到的情景卻完全相反:300多個妓女的墓碑,全部向著正西,沒有一座向著北方!
也許是不敢,也許是不願,她們狠狠心擰過頭去,朝著另一方向躺下了,不再牽腸掛肚,不再幽恨綿綿,連眼角也不掃一掃那曾經天天思念的地方。
豈止不再眼巴巴地望著故鄉,在她們這麼多的墓碑上,連一個真名字也沒有留下。石碑上刻著的都是“戒名”,如“德操信女”、“端念信女”、“妙鑑信女”,等等。這些姑娘,身陷可怕的泥淖之中,為了保持住一點點生命的信念,便都皈依了佛教,希望在虔誠的祈求間,留住些許朦朧的微光。但是我覺得,她們不具真名,與其說是為了佛教信仰,不如說是要隱瞞自己家族的姓氏,不使遙遠的族人因自己而招腥惹臭。
這種情景,與邊上那些耀武揚威地寫滿軍銜、官職的軍人墓碑有多大的差別啊。我仔細地撥開草叢,讀著那一個個姑娘自己杜撰的假名字。她們都有過鮮亮的青春,但很快都羞縮成了一枚枚瑣小的石丁,掩埋在異地的荒草中。我認出那些字來了,顯然都是死者的小姐妹們湊幾個錢託人刻上去的,卻又像死者在低聲地自報家門。她們沒什麼文化,好不容易想出幾個字來,藏著點兒內心的悲涼:“忍芳信女”、“寂伊信女”、“空寂信女”、“幽幻信女”……
我相信,這些墓碑群所埋藏的故事,一定比那邊的墓碑群所埋藏的故事更通人性。可惜,這些墓碑群什麼資料也沒有留下,連讓我胡亂猜想的由頭也十分依稀。
例如,為什麼這座立於昭和初年的墓碑那麼精雕細刻呢,這位“信女”一定有過什麼動人的事蹟,使她死後能招來這麼多姐妹的集資。也許,她在當時是一位才貌雙全、俠骨慈心的名妓?
又如,為什麼這些墓碑上連一個字也沒有呢?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