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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世後”,此書必行。他認識到,他的觀點不能見穿於他所處的社會,然而這個社會需要如何改造才能承認他的觀點,在書中卻不著一字。在今天的讀者看來,他心目中的“千百世後”,皇帝仍然出席經筵,科場仍然根據官方所接受的歷史觀取士,則仍為一個矯飾的社會。
1601年初春,芝佛院被一場人為的火災燒得四大皆空。據說縱火者乃是當地官吏和縉紳所指使的無賴。這一案情的真相始終未能水落石出,但卻肯定與下面的一個重要情節有所關聯。
李贄在麻城的支持者梅家,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大戶,家族中的代表人物梅國楨又正掌理西北軍事。梅國楨有一個孀居的女兒梅澹然曾拜李贄為師,梅家的其他女眷也和李贄有所接觸。這種超越習俗的行動,在當時男女授受不親的上層社會里,自然引起了眾人的側目而視。但是李贄對輿論不加理睬,反而毫無顧忌地對澹然和她的妯娌大加稱讚。他和她們往來通訊,探討學問。他著作中所提到的“澹然大師”、“澄然”、“明因”、“善因菩薩”等等,就是這幾位女士。他說:“梅澹然是出世丈夫,雖是女身,男子未易及之。”又說:“此間澹然固奇,善因、明因等又奇,真出世丈夫也。他在著作中,理直氣壯地辯解自己和她們的交往完全合於禮法,毫無”男女混雜“之嫌,但是又不倫不類地寫下了”山居野處,鹿系猶以為嬉,何況人乎“這些話。他把澹然比為觀世音,並把和這幾位女士談論佛學的文稿刊刻,題為《觀音問》。他還有一首題”繡佛精舍“的詩:”聞說澹然此日生,澹然此日卻為僧。僧寶世間猶時有,佛寶今看繡佛燈。可笑成男月上女,大驚小怪稱奇事。陡然不見舍利佛,男身衰隱知誰是?我勸世人莫浪猜,繡佛精舍是天台。天欲散花愁汝著,龍女成佛今又來!“
寫作這些詩文函件的時候,李贄已年近七十,而且不斷聲稱自己正直無邪,但是這些文字中所流露的挑戰性,無疑為流俗和輿論所不能容忍。反對者舉出十餘年前李贄狎妓和出入於孀婦臥室的情節,證明他的行止不端具有一貫性;對這種傷風敗俗的舉動,聖人之徒都應該嗚鼓而攻之。
事情還有更為深刻和錯綜的內容。李贄的這種行動,在當時的高階官僚看來,可以視為怪僻而不必和公共道德相聯絡。但下級地方官則不能漠然置之。因為他們負責基層的行政機構,和當地紳士密切配合,以傳統思想作為社會風氣的準則,教化子民。他們的考成也以此為根據。李贄的言行既然有關風化,也就是和官僚紳士的切身利益有關。然而如果把問題僅僅停留在這一點上,也還是皮相之談。因為對官僚紳士自己來說,行為不檢甚至涉及淫亂,本來是所在多有,毫不足怪。如果他們本人不事聲張,旁人也可以心照不宣。李贄究竟無邪還是有邪,可以放在一邊不管,關鍵在於他那毫無忌憚的態度。他公然把這些可以惹事生非的情節著為文字,而且刊刻流傳,這就等於對社會公開挑戰,其遭到還擊也為必然。而且,他的聲名愈大,挑戰性就愈強烈,地方官和紳士也愈不能容忍,對他進行懲罰已屬責無旁貸。這些人僱傭地痞打手焚燒芝佛院,行為可謂卑劣怯弱,但在他們自己看來,則屬於衛道。
這次事件已經早有前兆。5年之前,即1596年,有一位姓史的道臺就想驅逐李贄。僅僅因為李贄的朋友很多,而且大多是上層人物,這位道臺才不敢造次,只是放出風聲要對他依法處理。李贄對這種恐嚇置若罔聞,於是史道臺又聲稱芝佛院的建立沒有經過官方批准,理應拆毀,李贄答辯說,芝佛院的性質屬於私人佛堂,其建立“又是十方尊貴大人佈施俸金,蓋以供佛,為國祈福者”。答辯既合情合理,再加上知名人士從中疏通,這位道臺沒有再別生枝節,而李贄則自動作了一次長途旅行,離開麻城前後約計4年。他在山西訪劉東星,登長城,然後買舟由大運河南返,在南京刊刻《焚書》,1600年又回到芝佛院。這次招搖的旅行使當地官紳更為痛心疾首,而尤其糟糕的是,他居然在給梅澹然的信上說麻城是他的葬身之地。是可忍,孰不可忍,官紳們既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一把火燒了他的棲身之地。事變發生以後,馬經綸聞訊從通州趕來迎接李贄北上,並且慷慨地供應他和隨從僧眾的生活所需,使李贄的生活得以保持原狀。在通州,也經常有朋友和仰慕者的拜訪和請益,因此生活並不寂寞。
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年裡,他致力於《易經》的研究。因為這部書歷來被認為精微奧妙,在習慣上也是儒家學者一生最後的工作,其傳統肇始於孔子。李贄既已削髮為僧,他已經瞭解到,所謂“自己”只是無數因果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