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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裡的那支白玉簪,那是婆婆(祖母)的陪嫁,爹爹曾親手將它插進孃的發中,曾說過將來要送給哥哥娶的嫂嫂的。宋婉如典當了不少東西,也被官府搶了不少東西,連最後一柄鈍刀也被金人奪了去,這是她唯一護住留下來的。人在簪在,人亡簪亡,鋒利的簪尖就是她死前預備拉人陪葬的刀刃。
突逢亂世,孤女弱弟唯一的刀刃怎麼捨得讓它鈍呢?
金人來了又去,東京城幾近成了空蕩蕩的鬼城。宋婉如沒有地方去,京師都破了,還有什麼地方能安寧嗎?兵禍連結盜匪橫行的亂世,她和弟弟長途跋涉與呆在斷壁殘垣的京城有什麼分別呢?宋婉如只是渾渾噩噩地活著,挖草、偷盜乃至於撿屍,她什麼都做過,她也頗為意外地發現自己還挺擅長撿漏,揀昔日王公貴族們府宅下埋藏著的不及撿去的漏,換回一口吃的勉強給自己和弟弟果腹。她甚至有些漠然地在盼望金人再來一趟,這樣自己就有理由去死了。
金人沒有來,宗留守來了。
宗留守來了,盜賊逐漸平息,宋婉如也不用徹夜在城郊晃了,她又住回了自家的宅子。東京地方大了,好宅子盡數荒廢也無人呆,破破爛爛的地兒已經看不出她記憶中溫暖別緻的家了。這位留守相公宋婉如從未聽父兄講過,不過大約是她聽過的都跟著金人去北方狩獵了吧。狩獵,哈!誰不知道狩獵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據說又換了官家,登基的是那個曾被兄長交口稱讚的出使金人的康王,靖康二年忽然又變成了建炎元年。不過無所謂,宋婉如冷漠地貼在牆頭聽人說話,她聽這些的目的只是為了方便自己琢磨怎麼活下去。以前那些行徑幹不了了,宋婉如偷聽到的留守相公很是嚴厲,弟弟還在,她沒法死。
出城尋菜只能果腹,她和弟弟身上的破布爛衫已經沒法子再穿下去了。她活得像孤魂野鬼,她知道自己要是碰見人能遇見什麼。十二歲的她裝小子已經很難了,況且就是小子又能如何?這世道,男男女女的命都是任人踩的草芥,誰能比誰高貴?
宋婉如摸著弟弟被冷風吹得滾燙的額頭,將衣服掏乾淨,認認真真地挽起發,抹淨臉,一年多來第一次露出清麗明豔的臉龐。十二歲的女孩常年累月的飢餓,看起來羸弱稚嫩得像是八九歲。
她像是要出嫁似的仔細把自己打扮好,然後按照夜晚她曾走過的路徑,往留守相公府上走去。她知道自己大機率走不到就會被攔下來,不過無所謂,宋婉如也不知道自己會遇見什麼,只是混沌中總得找個路尋個目的地吧?她鬢間插著簪子,她只知道等著自己的無非就兩個結局,要麼拿到能讓自己和弟弟果腹禦寒的米糧布匹,要麼她和弟弟快快樂樂地和爹孃兄長團聚,能為那個金兵拉個伴那就更好了。
她果然被攔了下來,攔她的人黝黑面板、身高體壯,是看來熊羆似的壯漢,提著刀戴著盔甲。他粗聲粗氣地問:“幹什麼的?”
“我去相公府上尋我的爹爹,”宋婉如仰著頭,裝出一副天真爛漫的神色來說道,“弟弟快餓死了。”
“你爹是什麼人?叫什麼?”
宋婉如清晰地將爹爹的名諱說出來,還給爹爹的品秩抬高了半級。那壯漢盯著她看了半晌,才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爹跟著官家相公們跑了吧?”
宋婉如還沒來得及有什麼念頭,腹稿在喉嚨一滾,已經哀切地開口說道:“哥哥便是被金人殺死的,爹爹如何會投降呢!”
“原來幾歲的小黃毛丫頭也知道官家投降嗎?也知道不能降嗎?”那壯漢思量了半日,忽而齜牙露出一個笑來問她,“你帶俺去瞧瞧你弟弟。”
弟弟死了,額頭還是溫熱的,在他姊姊眼看著能給他帶衣服帶吃食的時候死了。
——宋婉如最後還是跟著壯漢走了。
她見到那壯漢高高大大的兒子時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這壯漢是想讓她當兒媳。宋婉如很溫順地叫哥哥,叫伯伯。新“哥哥”的名字很尋常,昔日汴京城裡亮一嗓子能有很多販夫走卒回頭的那種,也沒什麼字號。十五歲的年紀和他爹一樣虎背熊腰,宋婉如須仰著頭才能看見。
他搓著手直愣愣地笑道:“爹說你再長大長壯些就給俺做渾家,俺家妹子也像你似的麵皮白淨。”
於是宋婉如便問他口中的妹子怎麼不見,卻不料他的大手狠狠地搓了搓黝黑粗糙的臉,紅著眼眶說道,“那狗日的金人外公搶去送給金人了!”
悽悽復悽悽,弟亡何必悲,嫁娶不須啼。
宋婉如安安靜靜地把弟弟葬了,然後把自己嫁了出去。沒有三書六禮,也沒有賓客親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