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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年尾(一)
聖誕一過,新曆新年便到來,翻過這一篇,則要準備過年,對省城的人們來說,這才是一年中頭等要緊的大事,重要到什麼程度呢?彷彿只要熬到年三十,只要闔家團圓,闔府安康地吃上一頓團圓飯,再照足老規矩把從初一到十五這半個月的禮俗都走一遭,則能抵消一整年的辛勞、困苦、掙扎與彷徨。舊曆新年具有特殊的神聖性,能人們真誠相信,捱過了年關,則久旱逢甘露,久病遇良醫,愁苦的能展眉,怨懟的能喜樂;彷彿只要吃上除夕那頓飯,則完成一個虔誠的儀式,在這個儀式神聖性的關照下,令已經過去的一年具備沉甸甸的質感,而即將來臨的一年,則能充滿希望。
在這個前提之下,每家每戶都不計精力人工財力去謀求過個好年,從臘月廿三開始謝灶,燒香燭、備甜糰子、柑橘、紅蘿蔔,還要捎帶兩節沒去尾梢的甘蔗。從這一日開始,有關年節的全部忌諱和講究都要拿出來,女眷一律不得主祭,孩童一律約束著不得亂哭亂叫,家中老少一律動作輕微,手腳麻利,連話也不得亂說。廿三一過,廿五開炸,廿六掃屋,廿七洗滌,廿八蒸糕,廿九貼春聯,年卅團年逛花街,守歲又接灶神,初一又祭祖,祭拜天地君親師位……一環一環緊扣著,如整套鼓點咚咚敲下來,一直要鬧完元宵才算歇口氣。
可蘇錦瑞的這個年,註定要過得雞飛狗跳。
臨近新曆新年,蘇錦瑞在陳公館當眾與邵家母子撕破臉的事終於傳到蘇大老爺耳朵裡。年節下原本最忙,盤點清貨算賬雜事繁多,又有各處應酬送禮請吃酒,實在是大大違背了蘇大老爺清修靜養的原則。蘇大老爺本就煩的不行,偏生吃酒便吃酒,生意場上卻撞見好事的商戶來恭維他教女有方,那人故意語焉不詳,神情卻多曖昧。蘇大老爺修的是入世清淨心,怎會沒聽出這裡頭的未盡之意?他只覺頭皮一陣陣發脹,暗暗預感不妙,暗地裡使人一打聽,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被他使喚出去打聽這事的人其實也打聽不到多少東西,只知道大小姐在陳公館當眾撒潑,似乎是因愛生妒,而那個愛的物件自然是邵鴻愷,妒的物件,卻是邵鴻愷新近搭上的南洋王家千金。
邵鴻愷是小輩,蘇大老爺向來不放在眼裡,可邵家夫婦卻是他萬分嫌惡之物件。不管是那個吃老本抽大煙玩戲子的邵表姨夫,還是那個見人三分笑專愛攪合別人家務事的邵表姨媽,全是蘇大老爺有生之年見著就想掉頭走的人物。
他常想,若擱在他年輕氣盛那會,這等親戚敢腆著臉上門,他早命人打出去了,瞧都是些什麼貨色?邵家好歹也算老十三行的買辦出身,可到這一輩男的女的全成了善於鑽營,見風使舵的小人,還有點昔日做大買賣人家的氣勢和骨氣嗎?雖說老太爺當年將計就計,反過來陰了邵表姨媽一把,可那也沒讓蘇大老爺覺著痛快。邵家的人,尤其是邵表姨媽那張徐娘半老卻愛畫得唇紅齒白的臉,真是他修心路上的一道阻礙,專為妨他心境而來的。要依著他的念頭,自然是有多遠離多遠,再也不見最好。偏生亡妻臨終前病榻一囑託,邵家母子從此跟他大女兒的成長糾纏到一塊,不年不節也常常不請自到,甩也甩不掉,狗皮膏藥一樣。他原也是想做些什麼的,哪怕立一個不歡迎邵家的態度,怎奈他一對上邵表姨媽就發虛,總疑心當初大太太臨死前不知道與邵表姨媽嘀咕了些什麼。人都有怨氣,大太太將去的時候簡直怨氣沖天,且那怨氣都是衝著他來的,天知道他那點事會被一個將死之人抖落成什麼樣。
蘇大老爺這裡硬氣不起來,那邊就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邵表姨媽對蘇錦瑞噓寒問暖,看邵鴻愷與蘇錦瑞兩小無猜。他索性聽之任之,一味不管。他能做的,只是一到邵家客人來,不是稱病,便是趕緊腳底抹油先避開。哪知就是這種心態,導致遺患連年,直至今日,終究造成女兒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丟了他的面子。蘇老大爺也是從年少風流中走過來的,這二女爭一男,擱在男人身上是美談,擱在女人身上卻是醜聞,擱在自己女兒身上,那簡直全家都要跟著遭殃。蘇大老爺心急如焚趕回家,他此刻是萬分後悔,平生頭一回悔自己為何不早把邵家母子打出去,為何不防範於未然,還曾自欺欺人以為反正邵家也是爛泥扶不上牆,女兒配他家大兒子綽綽有餘,姑且留著邵鴻愷備選,若將來有更好的,那他必定要親自踹了邵家這門親。
世界上最令人難堪的事,莫過於你對鄙薄的人虛以委蛇,讓自己蒙受許多委屈,到頭來卻發現原來對方更瞧不上你。蘇大老爺這裡還沒說服自己勉強答應與邵家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