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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和別的早晨沒有兩樣,那天早晨正下著小雨。因為這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個多星期,所以在山崗和山峰兄弟倆的印象中,晴天十分遙遠,彷彿遠在他們的童年裡。
天剛亮的時候,他們就聽到母親在抱怨什麼骨頭髮黴了。母親的抱怨聲就像那雨一樣滴滴答答。那時候他們還躺在床上,他們聽著母親向廚房走去的腳步聲。
她折斷了幾根筷子,對兩個兒媳婦說:“我夜裡常常聽到身體裡有這種筷子被折斷的聲音。兩個媳婦沒有回答,她們正在做早飯。她繼續說:“我知道那是骨頭正在一根一根斷了。”兄弟倆是這時候起床的,他們從各自的臥室裡走出來,都在嘴裡嘟噥了一句:“討厭。”像是在討厭不停的雨,同時又是母親雨一樣的抱怨。現在他們像往常一樣圍坐在一起吃早飯了,早飯由米粥和油條組成。老太太常年吃素,所以在桌旁放著一小碟鹹菜,鹹菜是她自己醃製的。她現在不再抱怨骨頭髮黴,她開始說:“我胃裡好像在長出青苔來。”於是兄弟倆便想起蚯蚓爬過的那種青苔,生長在井沿和破舊的牆角,那種有些發光的綠色。他們的妻子似乎沒有聽到母親的話,因為她們臉上的神色像泥土一樣。
山崗四歲的兒子皮皮沒和大人同桌,他坐在一把塑膠小凳上,他在那裡吃早飯,他沒吃油條,母親在他的米粥裡放了白糖。剛才他爬到祖母身旁,偷吃一點鹹菜。因此祖母此刻還在眼淚汪汪,她喋喋不休地說著:“你今後吃的東西多著呢,我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可以吃了。”因此他被父親一把拖回到塑膠小凳子上。所以他此刻心裡十分不滿,他用匙子敲打著碗邊,嘴裡叫著:“太少了,吃不夠。”
他反覆叫著,聲音越來越響亮,可大人們沒有理睬他,於是他就決定哭一下。而這時候他的堂弟嘹亮地哭了起來,堂弟正被嬸嬸抱在懷中。他看到嬸嬸把堂弟抱到一邊去換尿布了。於是他就走去站在旁邊。堂弟哭得很激動,隨著身體的扭動,那叫小便的玩意兒一顫一顫的。他很得意地對嬸嬸說:“他是男的。”但是嬸嬸沒有理睬他,換畢尿布後她又坐到剛才的位置上去了。他站在原處沒有動。這時候堂弟不再哭了,堂弟正用兩個玻璃球一樣的眼睛看著他。他有點沮喪地走開了。他沒有回到塑膠小凳上,而是走到窗前。他太矮,於是就仰起頭來看著窗玻璃,屋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像蚯蚓一樣扭動著滑了下來。這時早飯已經結束。山崗看著妻子用抹布擦著桌子。山峰則看著妻子抱著孩子走進了臥室,門沒有關上,不一會妻子又走了出來,妻子走出來以後走進了廚房。山峰便轉回頭來,看著嫂嫂擦著桌子的手,那手背上有幾條靜脈時隱時現。山峰看了一會才抬起頭來,他望著窗玻璃上縱橫交叉的水珠對山崗說:“這雨好像下了一百年了。”
山崗說:“好像是有這麼久了。”
他們的母親又在喋喋不休了。她正坐在自己房中,所以她的聲音很輕微。母親開始咳嗽了,她咳嗽的聲音很誇張。接著是吐痰的聲音。那聲音很有彈性。他們知道她是將痰吐在手心裡,她現在開始觀察痰裡是否有血跡了。他們可以想象這時的情景。不久以後他們的妻子從各自的臥室走了出來,手裡都拿著兩把雨傘,到了去上班的時候了。兄弟倆這時才站起來,接過雨傘後四個人一起走了出去,他們將一起走出那條衚衕,然後兄弟倆往西走,他們的妻子則往東走去。兄弟倆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相識一樣。他們默默無語一直走到那所中學的門口,然後山峰拐彎走上了橋,而山崗繼續往前走。他們的妻子走在一起的時間十分短,她們總是一走出衚衕就會碰到各自的同事,於是便各自迎上去說幾句話後和同事一起走了。
他們走後不久,皮皮依然站在原處,他在聽著雨聲,現在他已經聽出了四種雨滴聲,雨滴在屋頂上的聲音讓他感到是父親用食指在敲打他的腦袋;而滴在樹葉上時彷彿跳躍了幾下。另兩種聲音來自屋前水泥地和屋後的池塘,和滴進池塘時清脆的聲響相比,來自水泥地的聲音顯然沉悶了。
於是孩子站了起來,他從桌子底下鑽過去,然後一步一步走到祖母的臥室門口,門半掩著,祖母如死去一般坐在床沿上。孩子說:“現在正下著四場雨。”祖母聽後打了一個響亮的嗝。孩子便嗅到一股臭味,近來祖母打出來的嗝越來越臭了。所以他立刻離開,他開始走向堂弟。
堂弟躺在搖籃裡,眼睛望著天花板,臉上笑眯眯,孩子就對堂弟說:“現在正下著四場雨。”
堂弟顯然聽到了聲音,兩條小腿便活躍起來,眼睛也開始東張西望。可是沒有找到他。他就用手去摸摸堂弟的臉,那臉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