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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同情。隨著我自己在家中處境的逐日艱難,祖父的存在成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當我提心吊膽地害怕家中會出什麼事時,很顯然這事不管是否與我有關,我都將遭受厄運,於是我逐漸明白過來,祖父當初為何要誣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親經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將兩排突出的肋骨向村裡人展覽,告訴他們他為什麼瘦,那是因為——“我養了兩條蛔蟲。”我和祖父就像是兩個不速之客,長久地寄生在孫廣才的口糧裡。我弟弟鋸掉了桌子腿以後,祖父和父親之間出現過一次激烈的較量。我父親雖然將他的氣勢洶洶保持到最後,但他在內心裡還是被祖父打敗了。所以我返回南門後,不再看到父親對祖父有過公開的謾罵和訓斥,這在我離開前是習以為常的事。我父親對祖父的不滿,到頭來表現得十分窩囊。孫廣才只是經常坐在門檻上,像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樣羅嗦著不休,他唉聲嘆氣地自言自語:
“養人真不如養羊呵,羊毛可以賣錢,羊糞可以肥田,羊肉還可以吃。養著一個人那就倒黴透了。要毛沒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誰來救我。”
孫有元面對屈辱時的鎮靜,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他總是慈祥並且微笑地望著別人對他的攻擊。我成年以後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動人的微笑。我父親生前曾經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時的孫廣才總要迅速地轉過身去,如同遭受一擊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遠遠走開,獨自一人時才會罵道:“笑起來像個死人,一吃飯就活了。”
因為年老而終日昏昏沉沉的孫有元,也逐漸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艱難處境,他對我的迴避也就越來越明顯。那年秋天,他蹲在牆角曬太陽時,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希望他能和我說上一些什麼,可他臉上與世無爭的神情,使我們之間的沉默沒能打破。後來當他依稀聽到田裡傳來收工的吆喝聲,手腳僵硬的孫有元立刻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去。我祖父害怕孫廣才會看到兩個他不喜歡的人呆在一起。我和祖父,還有一場大火同時來到家中,使孫廣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總是滿腹狐疑地看著我們,彷彿那場火是我們帶來的。最初的時候,當我偶爾和祖父在一起時,我會驚慌地聽到父親捶胸頓足的嚎啕大叫,站在不遠處的孫廣才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這兩個人在一起,大火就要來啦。”我是在接近七歲的時候,跟著身穿軍裝的王立強離開南門。在那條小路上,我遇到了從叔叔那裡住滿一個月後回來的祖父。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別人,我以為自己走去是為了一次激動人心的遊玩。我哥哥孫光平因為失去了競爭,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無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洩氣的神態,使我感到跟著身穿軍裝的王立強走去時格外驕傲。所以我在見到祖父時,顯得趾高氣揚,我對他說:
“我現在沒工夫和你說話了。”
我弱小的身體昂首闊步地從我祖父身旁走過,故意弄得塵土飛揚。現在我回憶起了祖父的眼神。當我回頭張望哥哥時,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滯重的身體擋住了我的目光。孫有元站在那裡疑慮重重地望著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當時的我一樣,對我接下去的命運一無所知。但是他以一個老年人的歷史,對我走去時的興高采烈表示了懷疑。
五年以後,我獨自回到南門時,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與烏雲糾纏不清的時刻。那時我們已經不能相認了,五年的時間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記憶,從而將我過去的記憶擠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雖然我能夠記住家庭的所有成員,可他們的面目已經含糊,猶如樹木進入夜色那樣。在我記憶迅猛增加的同時,祖父與我相反,疾病和衰老開始無情地剝奪他的往事,他在一條最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個溺水者見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樣,對我的緊緊跟蹤才使他回到南門。我們和那場大火同時抵達家中。
我們回到南門的第二天,祖父又離開南門前往我叔叔家中,這一次他住了兩個多月。當他再度回來時,家中已經蓋起了茅屋。我無法設想這個記憶所剩無幾,而且說話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樣走去和走來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時候死去的。孫有元經歷了冗長的低聲下氣之後,在臨終之際令人吃驚地煥發了他年輕時的蓬勃朝氣,從而使他生命的最後那部分顯得光彩照人。這個垂暮的老頭,以他最後燭光般的力氣,竟然去和那連日陰雨的天空較量。
眼看著田裡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時候,綿綿陰雨的來到使村裡人憂心忡忡。稻田裡的水明顯地溢位了泥土,如同一張塑膠薄膜一樣覆蓋在那裡,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