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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所措,竟自己又退回到牢籠之中,不過牢籠已經打破,她亦無處可退了。
打破的形象還能維持麼?
半夏覺得自己面對著一堆碎片。半夏怔怔,如同失去靈魂的傀儡樣起床。外面冷,她將冰冷的衣服拖到被子裡,暖過來在被子裡穿上衣服。
她的母親,那個受傷的女人已經去上班了。擺著髒的碗盤和塑膠袋的,滴了菜湯卻沒有擦乾淨而變得模糊的玻璃茶几上放著一個白色塑膠袋,裝著油條,旁邊放著兩袋袋裝豆汁和兩隻吸管。
那個她一直叫做爸的人過來說:“昨晚你跟你媽說了什麼?怎麼讓她那麼傷心?你媽那麼疼你,以後別這樣了。”
半夏低下頭去。
她是愧疚的,當她哭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愧疚了。但是,當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心中一直蔓延著的愧疚迅速失去了勢力,一種可以稱之為譏誚或者嘲諷的情緒迅速壯大,在她的情感領地上佔領了大片殖民地。
她低著頭,垂眼,彷彿是愧疚之極的樣子,但是眼簾卻掩了她眼中的嘲笑。
“可笑呵,到底是誰在傷害她?昨晚的爭吵是沒有發生的麼?是誰一直在折磨著她,使她痛苦?你也有資格說這樣的話?這麼快地遺忘,抹殺過往,擺出如此姿態,到底為什麼?——不,應該沒有遺忘罷,否則便不是如此溫言了,大概會是‘你真厲害啊’,‘給我滾,滾出這個家去’這樣的話了罷。你是那樣傷害她,竟然還回過頭來對我說這樣的話,哼,可笑呃——”半夏想到這裡,突然情緒黯淡下來,如同突然停電。“或許——真的,是我傷她更甚?愛一個人深了,把她(他)往心裡放的位置也越深。因為需要敏感地覺察到她(他)的情緒和動作,所以就會放在心最柔軟的地方,然而同時,對於傷害也越是敏感,一旦傷了,便是重傷。”
她的心裡,悔意和愧疚又回來了。轉瞬間,悲哀也來了——“她,是愛我的麼?”
如果愛,是將她作為她的希望的寄託而愛,還是將她作為她的女兒而不得不愛,還是隻是愛她,就只因為她就是她?
“媽,對於你而言,我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半夏眨眨眼,將眼中泛起的淚轉移到睫毛上——幹得快一些。
他要帶半夏去超市買東西。半夏總覺得彆扭,從來沒有過呢,這樣一起出來。半夏提了個籃子,他卻說拿不了的,推了輛購物車。他帶她轉著,總是問她要不要,要不要。半夏看看標價,總是搖搖頭。然而有時他卻不顧,徑自拿了放進車裡。
是補償麼?半夏輕蔑地想。十多年之後的突然覺悟和補償麼?
他說:“你看,在學校裡吃不好罷?都瘦了。你媽盼你回來都盼了好幾天了,整天數著日子,晚上想你想得抱著相簿哭。”半夏回家時還是如同中學時一樣,他們抬頭看看她,說一句“你回來了”,然後就沒什麼事了,她從來不曾想到會有這些,眼淚就湧上來,忙轉過貨架到另一邊去,抬起手取高處的麻油,悄悄地,拿袖子抹去了眼裡的淚。
晚上母親回家,看到那麼些東西略有不滿地責備:“怎麼買這麼多東西,一時吃不了怎麼辦?這麼貴。”他卻道:“哎呀,冬天這麼冷怎麼會壞?而且半夏好不容易才回來,多做點兒怕什麼?以後你想讓她吃也見不著她了。”她便不說什麼。
晚上她又來到半夏的房間,輕輕敲了半夏的門。她坐在半夏床邊,說:“半夏,你別恨你爸,其實他也很愛你。去上學了,他在家裡也想你,偷著翻看你小時候的照片。”半夏心裡酸酸的,淚又上來,道:“有點感冒,衛生紙咧?”轉過頭去到枕邊找紙,扯下一大塊擦鼻子,衛生紙同時遮了整張臉,順便,悄悄地,把淚擦了去。
她覺得,那些碎片紛紛都飛起來,懸浮於空中,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一個半夏,原來的那個半夏。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
她一直以來的痛苦和掙扎到底是為了什麼?意義何在?她突然不清楚了。彷彿之前做的那些事的沉重的根基全都變成了虛空,不見了,不存在了,於是那些原本如同抗爭命運一般的掙扎都變得毫無意義,輕得一陣風就可以將它們如同塵埃般吹散。
復仇的人苦苦掙扎,精心準備,到頭來發現自己的復仇物件竟是無辜的,自己復仇的原因也只是誤會,那麼,那些準備,那些內心的煎熬,就全都成了嘲笑。
馬斯科韋伯說:“人是懸掛在由他自己所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半夏失去了她的意義,便從懸掛著的空中墜落下去,墜向沉沉的,不知的黑暗。
如同那個被矇蔽的復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