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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她想起來了,這個月裡她是見過年畫一面的。
那時蕭氏的寶貝孫子云清正在院子裡瘋跑,後面跟著一道白色的小旋風,二人過了前院又去後院,雲清邊跑邊撕心裂肺地大喊:“傻三姐,你能不能別追了?”抬眼看見涼玉來了,剎那間眼淚汪汪,像是找到了救星,一頭便撲進涼玉懷裡:“奶奶救我!”
涼玉被衝得後退幾步。小旋風似的撥月停下來,額頭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臉頰因為熱氣而緋紅,神情像是看到了骨頭的小狗一樣,滿臉興奮、氣喘吁吁地靠過來,拉住了她的手不放,非要同她扳手腕。
那幾日她剛剛醒過來,整個人繃緊了弦,稍有風吹草動就會緊張。雲清那麼一撞,撥月的手用力的抓住她的手,手心全是微涼的汗水,令她不知所措。
最後是一個瘦高的男人過來了。他一身黑衣,隔了老遠,微微蹙了眉,低低地喊了一聲“三小姐”。他的聲音很低,語氣發冷,並無恭敬或諂媚,甚至像是嚴厲的提醒。剛才還張牙舞爪的撥月瞬間如同洩了氣的皮球,垂著頭跑到他身邊去了。
男人很自然地將手臂一伸,剛好夠個頭到他腰際的年畫娃娃伸手拉住,她回過頭來,笑嘻嘻地衝涼玉揮了揮手。
想來那個男人就是秦沅。
涼玉輕輕笑道:“撥月是個乖孩子,人人都喜歡。”
“秦沅是三小姐的侍衛總督,同別的侍衛不同,是王爺從江湖上尋來的,武藝高強,但脾氣很擰,常常數落三小姐,但其實,他待三小姐比誰都盡心。”
涼玉點頭:“老三這麼愛亂跑,想必也離不開他。”
剪秋破涕為笑:“是呢,三小姐每天都要來告一次狀,第二日就全忘了,又去牽秦總督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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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來到應侯府有十日了,這十日來,她每天都在用力套話,將七七八八的關係慢慢拼湊起來,晚上去百花樓見過鳳君,便披著衣服坐在桌前,拿一根筆寫寫畫畫。她吩咐府裡下人們收拾出一處書房,房門落鎖,不許人進來。
自從侯夫人沈氏過世以來,府中吃穿用度全憑蕭氏做主,涼玉每日算賬要算兩三個時辰,恰為辟書房找了個好藉口。
賬目繁瑣,卻比操縱十大厚本的時花令簡單得多,只是算起來有些無聊。自從離開了花界,再也沒有人叫她五更天就起,沒有人隔著門板提醒她滿滿當當的日程,可是……她再也睡不過天亮。
夜晚,也常常做夢。人界的夜晚並不安靜,有時候還能聽見窗外蟋蟀的長鳴,或風吹草木的窸窣,你方唱罷我登場。彷彿回到了重蓮山的童年,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可是那時母親像一座山一樣庇護著她,令她不知道愁為何物,只需要用力生長,不問前路。
可長大後,揹負心事,反而變得異常孤獨。回憶是個癒合不了的傷口,無意中碰到,就會迸濺出血,牽腸掛肚地疼痛,令人輾轉難安。
當初母親牽著她走在九重雲霄之上,她扎著兩個揪揪,跟如今的年畫一個模樣,所到之處,身著錦衣的仙娥髮髻高盤,看她皆是一臉笑容。偶爾遇到了不認識的仙人,見她有趣,也蹲下來逗她:“小仙,你是何人吶?”
母親寵溺地笑望她,她甩脫母親的手,歪歪扭扭地見個禮:“家父紫檀殿君上。”
那跟她搭話的仙便會故意做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胡說,紫檀殿會有你這樣年幼的女兒?”時年距妖仙大戰已有五百餘年,紫檀殿颯颯一身絳紅袍,已成人們心中模糊的回憶。
她回頭氣鼓鼓地看著母親,重華夫人溫柔地正一正她的兩個包子髻,笑容哀婉:“我家涼玉貪懶,花盞裡睡了五百年呢。”
天界的紫清玉池,團團的一嫋熱氣,她只穿了褻衣泡在水裡,扒在池子邊上好奇地往外看,兩個穿著霞色衫裙、挽著高髻的侍女站在一旁相互耳語。涼玉聽力過人,只聽她們隱約道:“……這樣說來,重華夫人……歸隱……”
她的手指扣緊池壁,回頭不安地衝母親噘嘴:“娘,她們又渾說了,竟然說你要歸隱。”
母親神情一凝,頭一次沒有在她撒嬌時哄她,而是拍了拍她的腦袋,一板一眼地解釋:“你父君一死,紫檀殿便散了。娘修為全失,不得不歸隱軒轅林,躲避天罰……”
她望著遠方,惆悵一笑,“是該走了。”
母親散盡修為,用禁術保她的命,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離別的這一天來得這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