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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方,那張臉都像一方印章,印在我的生活中。
屈原是理想,屈原是文化,屈原是我文學的啟蒙,屈原也一顆毒瘤。如果沒有屈原,我肯定會選擇一條很平穩的人生旅途,但他的出現使我的生活發生了劇變,他引發了我與家庭的戰爭,他挑撥了我與父母的矛盾。雖然他是由母親介紹給我的,可他的一生早就兆示了文學的艱難,這使母親沒能堅持在我身上開發這種興趣,最後反而協助父親對我的文學理想進行了鎮壓。父親的專制與粗暴似乎是我悲劇的外在的主要原因,但我又經常想,其實母親的過錯不在父親之下。她把屈原種植在了我心裡,卻又在這顆種子已經生根發芽之後聽信父親的妖言盅惑,要將它拔除,結果自然是拔得我沾筋帶骨,扯皮撕肉,鮮血淋淋,苦不堪言。
母親啊,請原諒我出言不遜,我沒有辦法,我必須記錄下我的歷史,而關於您的重要言論就不可遺漏。其實我們塵世的瓜葛不值一提,關鍵是當我們在天堂共聚之時,能相逢一笑,各歸星宿,泯滅恩怨。
於是我似乎獲得了一種力量,一種舒緩平和的力量,它穿越我心靈深處,帶我去到了遙遠的少年時代,要我再看一眼曾經往我的靈魂中注入毒素的那條河流。屈原現在是看不到的,但我似乎又見到了,正躺在江底做他的千秋大夢呢。他很安詳,臉上早已沒有了當年憤世嫉俗、憂國憂民的表情,甚至讓人覺得當年沒有發生過那些促使他投江自沉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以他的影響力,千百年來怎麼始終睡在江底呢,他應該去天上佔據一個星座才對啊!江水嘩嘩直響,我聽了出來,那是屈原的嘲笑,他千百年的用心居然還沒有被我認識。我只覺渾身一顫。如果屈原的嘲笑確有道理,那會不會真的證明我曾經是中了文學的毒呢?別的不說,似乎是可以證明我有那麼一些愚蠢的。
我只覺心裡發酸,眼眶發熱,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縱橫折衝,精神的錯位,靈魂的痛苦,思想的劇變,人生的磨難,我終於肯承認,自己是有那麼一些愚蠢的了。我不知道,這種承認裡面更多的是理智,還是人生觀方面的進步,抑或是面對大雪封山的無奈,再也不敢對山外的那個世界有半分毫的留戀的無奈。總之,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愚蠢,因此而徹底輕鬆了下來。我想這應該是我能在山谷裡靜思默想的一個決定因素,因為我如果依然覺得自己聰明的話,等於依然跟自己較勁,而以我現在的狀態和心智,根本打不起這樣一場戰爭。
我非常高興,我實在沒想到突然產生的這麼一個睿智的自我評價居然給我帶來了這麼大的快樂。關於愚蠢的感覺,似乎有點像被山蚊叮了一口,腫起了一個大包,其實是很痛的,奇怪的是一搔上去卻舒服無比,彷彿把身上所有多餘的皮肉都扒掉了似的。我跟自己較了十幾年的勁,其間多少恩德仇怨,多少喜怒哀樂,都應該隨著我承認愚蠢而消失了。很多事情,如果單以結果看它的過程,會覺得實在無聊之極甚至荒唐透頂。回首往事,那麼多的自做聰明和自以為是,我想也應該如此。
少年時代讀《紅樓夢》,裡面說到王熙鳳聰明反被聰明誤,我總覺得牽強附會,以我膚淺的理解,聰明只會使人把事情辦得更好更順更妥當,聰明不可能自誤,自誤不叫聰明。現在我終於明白過來了,這種看法本身就是看似聰明的愚蠢,是一種不懂得人生的愚蠢。萬物都有規律,唯獨我們的靈魂,其運動沒有固定的模式,在這一顆靈魂裡的暴風驟雨,換一顆靈魂也許不過死水微瀾;在這一顆靈魂裡的炮火硝煙,換一顆靈魂也許不過一抹春霧。這一切的一切都源於靈魂有一種其他東西所不可能具備的特點,即:自我否定,而且這種否定會不停的出現,甚至在一件事物上不斷地重複。所以,聰明,無論多麼大的聰明,都會在這個過程中被否定掉。且不說別的,單就人的貪婪的本性來說,人的聰明也經不起這種邪惡品質的消耗。《紅樓夢》以文學筆調寫出了千古哲理,可惜我當時滿腦袋漿糊,無法理解,從而白白空耗了無數歲月,等到領悟過來,已人到中年,縱有萬般豪情,卻再無法回覆到從前自信的狀態中去,只能對著那顆早已破碎的“聰明”之心長長地嘆息。
聰明既不能成為我熱愛文學的理智的基石,那我顯然就該從文學的羈絆中擺脫出來才對。不過幸好對聰明的批判是否定之否定的,故我這次沒有立刻就此做出決定性回答。我必須再否定否定,再等待等待,看看這種規律性的否定之慣性會停止在哪個方向,哪一個點上。
我突然想到,也許愚蠢是我這一生的主調,自做聰明是輔調,至於現在對愚蠢與聰明的解剖與反省,則是為了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