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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是晚飯前,有時是晚飯後,他從籬笆牆那邊翻進來,一臉笑嘻嘻,用奇怪的調子喊他,“琴,琴!”
傍晚微微發紫的天,淡得透明的彎月,男孩用衣服兜來一分錢的瓜子,踮著腳往他的窗子裡瞧,男孩撩著袍子,一個勁兒地說:“給你,給你,琴,給你……”
他走過去,把窗子關住。
男孩後退了一步,有些落寞地站在那兒。
他又把窗簾拉上了。
但第二天,那男孩又來了,依然殷勤:“琴,琴,給你,給你……”
他不理。
隔天起來,窗臺上,兩個黃橙橙的橘子安靜地趴在那兒。他站著看了一會兒,伸手拿進來,剝了一片放進嘴裡,涼涼的酸甜味。
後來,他常聽見有個女人在巷子裡喊,次仁,次仁平措。
他撇了撇嘴,怪名字。
平措壯得像頭小牛犢,他總是滿街亂跑,還很多話。一開始很不純熟的晉陵話沒一會兒就順溜了,他開始接一些零碎的活兒幫襯家裡,有一段時間,他走街串巷送報紙,每次小洋房的報紙,他總會拖到最後送,然後就可以明目張膽窩在窗臺嘰嘰喳喳一整天。
他一開始很討厭糾纏不休的平措,只要平措在,他連書也讀不下去。平措會說好多好多事,昨天偷了阿吉的雞蛋,前天捅了誰家的馬蜂窩,今天早上又去河邊捉魚。他不想聽,聲音卻總是鑽進耳朵裡,於是他聽著聽著,書裡在寫什麼都忘了。
“琴,你見過犛牛嗎?以前我有一隻白色的母犛牛,它的犄角細細彎彎的,眼睛圓鼓鼓,性格很溫柔。它跟晉陵的牛一點也不像,它身上披著長長的毛,我是喝它的奶長大的,它總是馱著我,不管是雪山還是沼澤,它都不怕,從來不會迷路。它也不怕狼,琴,你見過狼嗎?狼可兇了,有一年,狼把我家的羊崽子都叼走了……”
漸漸的,他又習慣了平措的存在。如果他不來,這一天反而會有點寂寞。
他最喜歡平措講外面的事,因為他不管說什麼,最後都會說:“等你不生病了,等我長大了,我就帶你去看草原,看念青唐古拉山,看納木錯湖,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他一開始從沒在意過病,母親總說外面危險,他從沒想過要出去。可是平措這麼說,他漸漸會夢到那巍峨聖潔的雪山,夢到長毛的牛在湖邊飲水,夢到在夜裡悄然行走的狼群。
他不再偷偷把藥倒進花盆、衝進廁所,他開始想,如果他也能像平措那樣強壯就好了。如果他真的變強壯了,以後是不是就能和平措一塊兒去爬雪山了?
這個念頭令他忍不住微笑,他想,平措你快點長大,明兒一早就長大了吧。
第二天,黃昏,平措卻送給他一罐女孩子擦臉的雪花膏。
他死死地盯著平措塞進他手裡那個小玻璃罐,他突然意識到——原來平措是把他當女孩,因為把他當女孩,才會每天不厭其煩地走到窗下,對他笑,找他說話。
“琴?”
他把那個香噴噴的玩意兒用力扔出窗外,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潔白的乳膏沾滿了泥土。
平措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很快,眼中的驚愕漸漸沉寂,這個好脾氣的少年第一次生氣了。平措垂下眸子,沉默地蹲了下來,一點一點把雪花膏從泥地裡摳出來。玻璃碎片扎傷了他的手,血混在雪花膏裡,尤為觸目。
平措眼神幽暗,不像往常那樣熱烈而溫柔,透著滿滿的失望與黯淡。這令他有些心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入心頭,他有些害怕又有些難過,張嘴想說什麼,平措卻看也不再看他,轉身離去。
他那時不知道,那麼一小罐雪花膏,是平措每天起早送報紙攢了大半年,才買來的。
餘後好幾天,平措都沒有再來。
他每日一起來就是開窗,連吃飯也守在窗邊,但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只覺得藥變得越來越苦,飯菜也越來越難吃,晚上的鼾聲越發刺耳,他開始無緣無故地發脾氣,摔東西,保姆都不願親近他了。
他又夢見了小胖,他興致勃勃地抓了小米去找它,卻看見它歪著割破的脖子,被浸在滾水裡,一地雞毛,兩隻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他。
小胖不動了,不會圍著他咕咕叫了,平措也不要他了。
一次次都是這樣嗎?莫名其妙出現在他生命裡,然後又莫名其妙走開。被拋下的永遠只有他嗎?為什麼?為什麼要走?
天又在下雨了,淅淅瀝瀝地打在芭蕉葉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