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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對面的楓林完全落葉,黑色枝杆鐵似的舉向空中。小車在馬路上來來往往。我從鐵絲網門中走進去,裡面安安靜靜沒有一個人。我沿了一條小路往裡面走,枯葉在腳下發出輕微的斷裂之聲。這些墓碑高的有一人多高,矮的只齊膝蓋。一個大理石的墓碑兩米多高,我伸出指頭在上面一按,馬上感到了那光滑的質感,一種冰涼的感覺傳過來。手指移開在碑面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指紋印,一圈一圈的看得清清楚楚。我仔細去讀上面刻的碑文,在心裡翻譯過來。這個男人1836年生於聖約翰斯。1905年死去,生前曾經做過二十多年的市政府議員。又一個墓碑只有腰那麼高,石質碑的下端生著綠苔。碑前放著一束花,已經枯萎,乾枯的花朵還顯出最後的殘紅,在風中顫抖。碑面沒有塵埃,顯然不久前有人清擦過了。我在墓前蹲下去看碑文,這是一個女人的墓碑,她死去也已經有四十年了。我驚奇地發現碑文上記載著她生前竟是紐芬蘭大學歷史系的教授,心跳起來,怕是自己看錯了,又一行一行看一遍,在心裡翻譯著,的確如此。
我努力去想象四十年前的歷史學系是什麼樣子,不知系圖書室中可還有她的一部著作?一種空漠而悵然的感覺在心中湧動。四十年後的今天,居然還有人來清擦獻花,難道是她女兒?我想象著四十年前的那個風華正茂的金髮少女,如今已成白髮老嫗。幾十年只是時間的一瞬,但把一個少女變成老婦人卻已經足夠。她還記得自己的母親,就在不久前,她顫巍巍地走過這條小路,在墓前獻上一束鮮花。也許,不久以後,她也將告別人世,這個墓碑將永遠地被人遺忘。在這個墓碑前我停了好久,看那凹進去的碑文輪廓依然清晰。我似乎朦朧地意識到了一點什麼,突然發出幾聲自己也不明白的“嘿嘿”冷笑,那聲音空洞洞的使我自己打個冷顫。我默默穿過整個墓地,然後沿著盡頭的小路向上走。墓地最上端是一道石砌的矮牆,我順著矮牆往回走,一邊檢閱似地俯瞰整個墓地。我走了十幾步,忽然發現我所站的這個位置,可以看到大西洋的一角。我坐在矮牆上,凝望著眼前的一切。在凝神中我聽到一種沉悶的隱約聲響,這種聲音我開始也聽到了卻沒有注意,這時忽然領悟到了可能是大西洋的濤聲。我靜下心來側了耳仔細辯別,終於確認了這是真的。
太陽漸漸偏西,大西洋的波濤在疲憊的陽光下遠遠地閃著萬點鱗光。我,一個孤獨的異鄉旅人,在這遙遠的地方,沉默地望著墓地、太陽、波濤。海鷗們在碑頂斷續地發出悲慼的叫聲,人死去真的還不如一隻鳥呢。面對這大片墓碑,生命的有限性不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它象墓碑表面一樣有著真實的質感。如果不是有這麼大一片墓場作證,我很難想象在這麼偏遠的世界一角,也有那麼多人曾經在時間裡存在,在這片土地上誕生、成長、奮鬥、成功,然後,寂然而逝,在時間之流中化為烏有。曾經存在過的全部痕跡,就是這一座墓碑,這靜穆的矗立就是生命的凝結。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
時間什麼也不是卻又是一切,它以無聲的虛空殘酷掩蓋著抹殺著一切,使偉大的奮鬥目標,劇烈的人生創痛,最後都歸於虛無。一個人一旦理解了時間,他就與痛苦結下了不解之緣。時間使偉大變成渺小,驕傲變成悲哀,使少年的意氣風發變成老年的沉默不語,使一切意義變得意義模糊,唯有它永恆存在。它以寂然的平和把許多趾高氣揚的人都打敗了,想到這一點我感到了一種公平,一點安慰。從小我就在內心強烈地感到歷史深處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視著,這使我有一種模糊的使命感,覺得自己這生命存在的重要。在這一片墓碑面前,生命的短暫渺小無可掩飾地顯示著本來面目,我感到了那些幻想的虛妄。一個人當他成熟到能夠明白自己在時空座標中的人生定位,他就再也沒有勇氣驕傲。這時我覺得自己與這些長眠於地下的異國人有了一種精神感應,他們並不象我以前設想的那樣,在對生命的遲頓麻木中混混沌沌度過一生。他們與還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唯一區別只是生活在不同的時間之中,他們已經被歲月漫不經心地輕輕掩蓋。眼前的歲月顯得重要,這只是現在還存在著的生命的感受,時間在均勻地冷漠地移動,它並不理會這些。
歷史以不動聲色的沉默,掩蓋了這些逝者的奮鬥足跡,他們的偉大和榮光。只有回到歷史的情境中才能體會到歷史的無奈,前人其實已經做了他們能夠做的一切。哪怕是自己吧,就這麼回到歷史中去,其實了並不能真的就做點什麼,真的不能。一切尖銳的呼喚和強悍的突入,都將幻化到那漫無邊際的廣闊和不動聲色的綿長之中去。我想象著幾十年一百年之後,我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