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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畢業的那個暑假,檢視過去,您忽然發現以往在信中對我所做的一切教導,諸如要積極入黨、不要談戀愛等等一切都沒有產生一點點效用,或者說我根本在陽奉陰違。於是您頹喪而傷心。
而我呢,已經對寫給您的信所需要的那種勇敢、積極、志向遠大的筆觸十分痛恨。那些信件的內容大體是這樣安排的:好訊息先寫,英語競賽獲獎了,數學建模入選瞭然後寫學習生活交友中遇到的困難,然而這些困難無一例外的是過去時態,結局總是在努力之後一切OK……
現在回想起來,對當時的我而言,家信猶如必須高質量完成的功課,那個自由散漫、脆弱感性的真實的自己,被嚴嚴實實地掩藏起來了。
孩子對父親的情感有一個常用的形容詞:又愛又怕。
我對您的情感要複雜得多。心疼、崇敬、厭惡、煩躁、愛、恐懼,或許還有一點點恨。
我們的家庭在三番五次組合後已經殘缺不全,我們相依為命,您的愛,是我的天空裡全部的信仰。
可是爸爸,現在,我伸長手臂把話筒離耳邊遠遠的,您氣急敗壞的聲音依然喋喋不休地傳出來,彷彿馬上就要從那個小房子裡跳出來拽住我的領子給我一個耳光。我奇怪為什麼我沒有試過一次摔掉電話,甚至不忍心將它放在一邊去做別的事情;我奇怪為什麼我依然一字不落地記住您的每一教訓。我把耳機遠遠地離開耳朵,只是因為那種聲音本身的咬牙切齒讓我渾身冷顫。
“啪”,您自顧自地罵完了,終於很響地掛了。我閉上眼睛,淚水簌簌而下。
這次電話的辱罵,起因於我無論如何不肯鬆口答應您繼續讀博士生學位。可是爸爸您到底要我這麼樣呢?計算機通訊這個專業再熱門、再有前途,我也不喜歡。本科畢業這幾年,包括讀研、沒完沒了的分析核心原始碼、程式設計序、除錯公控板,令我終日掩被而泣……
我並不是那種對家長說一不二的女孩,但是我們始終無法順利溝通。您教訓起來不容許我插嘴,兩眼瞪視著不准我做漫不經心狀(留下的後遺症是相隔幾十裡我都不敢把您的電話扔在一旁)。懲帶著當兵留下的壞習慣——滿口髒話,動輒咬牙切齒罵我。您有沒有想過這些字眼在自己的女兒心中日積月累留下的傷害?
您對我發火的理由是多種多樣,比如我剛下火車,您就皺起眉頭做厭惡狀:怎麼弄的頭髮?看著整個人真邋遢。明天就去理掉!您的表情痛心疾首;您的臉型在這兒定死了,只適合脖子那塊兒都推得乾乾淨淨的短髮!
剪頭髮!這是每個假期必然上演的歡迎詞。爸爸您知道嗎?這些年無論何時何地,只要走進美髮店我肯定心驚膽戰,一閉上眼睛就彷彿看見您虎著臉站在美髮師後面對我指指戳戳……
您在法庭上同律師的莊嚴辯論的時候,我坐在旁聽席上總是充滿困惑:為什麼您對著各種關係的外人永遠是彬彬有禮,對自己多年相依為命的女兒卻那麼言語粗魯?
……
我早戀,被您像罪犯一樣拎到各色人等面前接受各色教育;但是我高考仍然考了很高分,清華北大都能上,可是您把我送到軍校來了……
可惜您不願意承認我的改變,依舊按照自己的方式,粗暴地按住我朝既定的方向前進……但是我不要。爸爸,我清晰地說出這句話,用我有生以來所有的倔強:我不要。
其實這麼多年來,我心底最最渴望的,只有一種東西:溫暖,只是溫暖。具體地說,就是一個愛我的人,一個永遠和和美美的家庭……
爸爸,我愛您。
我不敢奇出這封信。怕您失望,更怕您暗自神傷又添白髮,幾個月來您一直要我讀博讀博讀博。
我忽然產生一個想法,大逆不道,卻無比強烈;希望您忽然患上失憶症,徹底喪失記憶不會痛苦的那種。這樣女兒就可以好好地、輕鬆快樂地孝順您了,我也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簡單生活,在不太大的城市。
爸爸,我是不是忤逆的女兒?可我真的是愛您的,以及我們相依為命走過的所有漫長的歲月。
一個暴戾而獨裁的父親和一個順從而乖巧的女兒,在經歷了十多年的恩恩怨怨之後,女兒終於在一封長時間不敢寄出的信中,向她的父親亮出了最後的底牌,在被壓抑被異化了十多年之後,女兒帶著血腥味的一路堅守父道的努力,終於分崩離析了。
“我不要”,這句用盡了女兒一生全部倔強的宣言,告示著一個獨裁者父親的精神駕崩以及一個覺醒的女兒新生活的開始。其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