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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承望著半空使勁想了想,才記起這麼個人,忽然收了笑容,道:“你把頭抬起來。”文順把身子微微抬了抬,怯生生朝他看了一眼,又低了下去,永承早瞧見他兩頰隱隱約約的掌印紅了起來,道:“文順留下,別人都出去。”劉榮愣了一下,想說話又咽了,揪起有祿推推搡搡地往外走。待殿裡沒人時,永承才開口道:“你自己慢慢收拾著吧,朕有話問你。”文順應了聲“是”,卻聽得出聲音有些發顫了,跪在地上,把珠子和瓷片分兩堆兒撿了,永承一面問他:“你在這宮裡有幾個月了?”文順答:“三個多月。”永承又問:“劉榮有沒有告訴你,朕這間屋子是絕不許你進來的?”話音未落,便看見文順的手突然停住了,摸著半塊茶碗蓋,彷彿遭了雷擊似的,一動也不動。永承繼續慢悠悠地說:“你既是和有祿撞在一起,朕倒要問你,你進到這兒是為了什麼?”
文順仍是說不出話來,永承心裡卻早有自己的想法,猜了個大概。那日他在延壽宮,只是一時看不慣端仁太后手段兇毒,才心血來潮,帶了文順回宮。他本就和太后不甚融洽,此番也多少有個故意和她作對的意思,當時覺得爽快,可事後略想想就後悔了——文順未必就不是太后使的又一招苦肉計,除了一個,
又插一個。年輕氣盛的時候,無論喜怒都是壓不住的,有什麼都一定要擺出來給人瞧見,彷彿不這樣就不能讓人知道自己的利害,他也討厭自己這一點,可再怎麼討厭,他也還是藏不住。
他起了疑心,卻又不願意把文順塞到別的地方去——那就等於承認自己中了太后的機關——他寧可把他留在身邊,再另想十個八個法子來防住他。將計就計總比早早認輸有面子……他還顧著這個。絞藤花桌上鋪著明黃厚錦桌布,永承把那穗子繞在指頭上,纏了又松,鬆了又纏,乜斜眼盯住了文順,見他囁嚅著,一句話都沒有,便知道他必是編不出來,忽然覺得好笑。永承有意戲弄他,便離了圓凳,兩腿就那麼屈著往前一跨,一步湊到他面前蹲下了。文順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把頭偏向一旁,閉緊了眼睛,像是準備好了捱打似的。永承伸了左手,輕輕壓在文順的右手上——手裡還摸著那半塊碎碗蓋——另一隻手就去扭他的下巴,迫他把臉轉過來。指尖觸到的面板卻是滑溜溜的,忍不住多摸挲了兩下。永承心裡戲謔地乾笑了幾聲,頗有些輕薄的意味,湊近文順的耳朵,帶著一絲笑意悄聲道:“那串珠子明明是朕不小心拉折了惠妃的,才收在盒子裡,許了她個新的——都是端陽節那會兒的事了,你又上哪兒再扯散一次去?”
永承等著看他被揭穿之後的尷尬和慌亂。他並沒讓他失望,文順迅速地聽懂了他的意思,瘦弱的指頭立即在他掌心裡抖了幾下,面上的血色唰地褪了,只留下兩片像要腫起來似的、不正常的紅。文順低低地垂下眼睫,他離他太近,以至於因害怕而輕聲發顫的呼吸清晰可辨。永承厲聲斥道:“你以為朕什麼都不管不問,就不曉得你們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麼?有祿那混帳東西朕早知道他!只差逮個人贓俱獲,沒想到他還有個幫兇!果然內賊難防,朕要再不發話,這整座皇宮不都被你們這些手腳不乾淨的奴才搬空了!”沒想文順聽得這話,竟抬了頭,高聲辯道:“皇上這話實是冤枉奴才們了。敢在這兒偷東西,可是不要命了麼?您若是不信,大可命人搜奴才們的身,要搜得出贓物,您儘管把奴才活剮了,奴才再沒別的話說。”
永承突然感到強烈的,被挑釁的危機感。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講話,他是帝王,手裡握著千萬人的生死,他一個人就是這所有人的主宰者。慢說太監不過是隸屬皇室的奴僕,就算是九卿大員他的親叔伯,也從沒人敢頂撞他。但文順的每句話都令他感到尊嚴被否定的恥辱,他盯緊了他的眼睛,恨不能一下看進他腦子裡去,質問他到底是用
什麼立場、什麼資格、什麼身份去說這樣的話——他還辯解什麼?從打一進門他就知道這是有祿搞的鬼,他猜有祿一定是沒得手,就算搜也搜不出什麼。可就只仗著這麼一點可憐的籌碼,他就有勇氣在他面前嘴硬到底,若得了更大的把柄又會怎樣?永承一股火起,捏著文順下巴的那隻手一揚,結結實實甩了他一個耳光,文順猝不及防,整個人往右邊一傾,碎碗蓋扎進了手心,立刻止不住地往下滴血。
永承竟有些發怵。他只想給他點教訓,並沒想見血,連忙放了他,一言不發地坐了回去。文順也不敢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