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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屠夫和阿順都瞪大眼睛。
那是一張瘦削,幾乎不能被稱之為“人”的臉,整張臉都瘦的臉頰凹陷,顴骨高高的凸了出來,姜梨扶著的身子,更是骨瘦如柴。阿順不是沒見過囚犯,大多囚犯都是生的凶神惡煞,尖嘴猴腮,也有看上去狼狽落魄的,但沒有一個是像眼前人這般觸目驚心。
他的頭髮竟然全都白了,雪白的一片,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桐鄉的雪覆在人的頭上。然而頭髮越白,身材越是黑瘦。彷彿將熄燭火,只差一口氣,便要被吹滅了。
張屠夫喃喃道:“薛大人……”
阿順下意識的看向張屠夫,就這麼個瘦的出奇的、看起來行將就木的老人,就是那位民心所向,聽說很有風骨,光風霽月的薛縣丞?
薛縣丞竟然如此潦倒?要知道,任誰一個人看見了眼前的這位囚犯,都不會懷疑過不了多久,這囚犯將要一命嗚呼。
表小姐看見這麼個人,會害怕吧?阿順這麼想著,緊接著,就看見姜梨伸手,慢慢的挽起薛懷遠的袖子。
背對著自己,阿順看不到姜梨的表情,只覺得這位表小姐的被一個,看起來分外痛苦,像是壓抑著傷口的野獸,正嗚咽著舔舐不斷流出來的鮮血。一滴滴的,怎麼也流不完。
在袖子挽起來的一剎那,身邊的張屠夫,低低的倒抽一口涼氣。
微弱的火光也掩飾不了這可憐老人身上的傷痕,那些傷痕像是鞭傷,又像是刀傷,又或是像燒紅的烙鐵刺在人面板上,結出來的燙傷。那些傷口層層疊疊,舊傷未愈,新傷又添,有些傷口已經流膿,散發出陣陣惡臭,傷口處還有蛆蟲緩慢攀爬。阿順看的有些噁心,胸口悶悶的。
他的心理,對馮裕堂的手段只覺得膽寒。
要知道,便是死囚,也不必接受這樣手段的刑罰。這是要人生不如死,不肯給對方一個痛快。姜梨只挽起了一隻袖子,露出了對方的一隻手臂,一隻手臂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薛懷遠的身上,同樣的傷痕還會有多久?
在這樣暗不見底的牢獄,成日不間斷的遭受重刑,生不得,死不得,難怪薛懷遠會瘋了。阿順甚至覺得,幾日後的處刑,若是姜梨不來解救這位大人,或許對薛縣丞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這樣的日子,實在太難熬,太難熬了。
同時,他又在心裡懷疑,這樣的薛縣丞,便是救出去了,還能活的了多久?就算勉強活了下來,一個失去了神智的人,一切都失去了,這樣行屍走肉一般的活著,有什麼意義呢?
剛想到這裡,牢獄裡,突然響起了一聲低嚎。
阿順嚇了一跳,順著聲音去看,卻驚訝的發現,發出那聲音的,不是別人,真是表小姐姜梨。
那向來喜歡溫柔笑著的,從容不迫,在麗正堂面對發狂的人群也能嚴肅以待的小姐,雙腿跪在地上,從喉嚨裡發出似悲似喜的聲音,慢慢的彎下腰,抱著薛懷遠的肩膀,放聲痛哭起來。
阿順看呆了,張屠夫也沒有說話。那牢獄裡,原本大大小小的牢房裡,因為他們到來而四處喊冤的聲音,不知何時突然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女孩子痛哭的聲音。
哭聲像是也有感染,在黑暗的牢獄裡,幽微的燈火中晃動,如人生隔了多少年後喜怒哀樂都品嚐一遍,乍然得了重來的機會,喜極而泣的痛哭,又如站在滾滾長江之前,故去的時光不可再來,錯失世間事的哀愁。
讓人聽得難過,讓人聽得心酸。
女孩子也不怕這囚犯身上的惡臭和蛆蟲,她便是緊緊抱著,像小小的走失的姑娘在人群裡,終於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抓著這一根救命稻草,毫無顧忌的,安心的大哭起來。
姜梨心中大慟。
薛懷遠比姜元柏大不了幾歲,過去的那些時光,薛懷遠亦是青竹秀林,雖比不得姜元柏風雅,卻自有風骨。高大的父親,如今老的這樣快,這樣快,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竟已頭髮全白。若非遭逢巨大打擊,又何故於此?
他的身上滿是傷痕,那些難熬的日子,姜梨一想起來,就心如刀絞。如果她成為姜梨的時候,再快一點回到桐鄉,是不是父親受到的折磨就小一些?或者自己當初不要招惹沈玉容,沒有永寧公主,呆在桐鄉,也能和薛昭父親平平安安到老。
世道弄人,弄人於鼓掌之中。
手下的人骨頭硌人的厲害,彷彿身上沒有皮肉,只有骨頭一般。馮裕堂連飯也只給薛懷遠吃一點點,讓他飽受飢寒。
突然,在姜梨的痛苦聲裡,有虛弱的聲音響起,如夢境般輕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