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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非聽出是《齊物論》,眼下確是貼合王朗。虞靜齋心底哀傷,虛空不可言明,眸中自迷茫黯淡,成去非知他愁緒難平,垂著眼簾低聲道:
“莊生有時難免太過莫測,談天地,言生死,有些道理縱然你我明白,卻依舊逃不過,倒不如忘掉。”
他亦只能言及此,死人的事,他看得太多,他也勢必清楚的是,王朗的死,僅僅是個開始罷了。
“而今,並不是哀矜故人的時候,”成去非腦中浮現王朗當日所言,自然想起鐘山一事前,他只向虞靜齋說了一句“與我舉事,可否?”,虞靜齋連話都沒有,便默然頷首,點到為止的試探,兩人皆心領神會,後來,當真是默契十足,其利斷金。
但王朗的話,如今無形之中亙在兩人之間,成去非心底微動,話鋒已轉:“眼下,整個官場以理事為俗吏,奉法為苛刻,盡禮為諂諛,放蕩為達士,驕蹇為簡雅,王職不恤,法物墜喪。靜齋如何看?”
虞歸塵略略抬眸看向他,語調十分平穩:“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王公明不在廟堂,仍心繫天下,而你當年的策論,世伯曾言需大賢之士方能行,不過委婉否決,可如今,大將軍業已伏誅,成伯淵還在等什麼呢?”
靜齋自是肺腑之言,他不過想讓成去非知道,無論他成伯淵做何打算,他都是他的同袍,豈曰無衣?
成去非聞言低垂眼眸,隨意朝室內走去,來到那具古琴前,信手而彈,三兩句下來,竟是虞歸塵前些日所作新曲《山河賦》,他只彈過一遍,成去非竟記得分毫不差。
“我許久未曾聽到如此合心意的曲子了,那日聽你高奏,精彩得很。”成去非眼眸中再次露出難得的笑來,“不知怎的就想起當年你我在西北的舊事,懷念得很,好像你我還是十幾歲的少年人。”
虞歸塵聽他說的瑣碎,心中有些怔然,他不似平日裡的沉默罕言,說起這些舊事來竟是十分歡悅的神情,兩人就此開啟話匣子,回想著西北那段日子,就像發生在清晰的昨日。
十七歲那年,成去非在叔父徵西將軍麾下做長史,虞歸塵亦在同年短暫出仕,也去了西北。兩人少不了碰面,萬里黃沙,屍骨遍野,月色則昏暗不清,流霜夾纏在悽烈如長鞭的狂風裡,颳得帳幔嘩嘩作響,殺伐不止,有驍勇的敵將和接連悲鳴著倒下的戰士。颯颯風鳴與寥落的畫角鼓聲一併傳來,到處都是濃稠的血腥,成去非身受重創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虞歸塵同他並肩作戰,幾乎為之送命,整個烏衣巷都為兩個少年人擔憂,兩人卻從未像此刻般盡興,直到回了建康,虞歸塵辭官去漫遊,而成去非依舊身處廟堂。
而如今,兩人終又同處宦海,沉浮與共。一盞燈火如豆,如同少年時,他們曾住在簡陋的客棧裡,秋意也是如此肅殺,風從窗子擠進來,吹的窗紙嘩嘩作響,兩人飲大碗酒,藉著燭光,漫無邊際地交談。
今夕則年華倒轉,只是前路依舊莫測,一曲再次撥弄到尾音,外頭忽來人傳報:
“稟大公子,溫家來人報喪!太尉去了!”
琴聲戛然而止,成去非明白,這一曲註定是奏不完了。
第82章
太尉的發喪事宜; 由太常提議在東堂舉行。太極殿東堂歷來可聽政,可奏事,王公戚臣的喪禮亦可在東堂舉行。自祖皇帝朝,便有先例。當初太傅成若敖倘不是情形特殊; 於東堂發喪也是正理。
既有先例,太尉功勳卓著; 德高望重; 眾人皆附議。英奴有意厚葬溫濟之,無奈太尉遺奏懇求一切從簡; 這一點; 和太傅成若敖如出一轍; 兩人皆是先帝朝首屈一指的重臣名臣,素以清廉稱頌於世; 臨終這一程,自然也要走得圓滿。
“氣絕但洗手足,不須沐浴,勿纏足; 皆浣故衣,隨時所服。所賜山玄玉佩; 衛氏玉玦、綬笥皆勿以斂。雞籠山土自堅貞,勿用甓石; 勿起墳隴。穿深二丈,槨取容棺……”
這一紙遺蹟,當是老臣拳拳之心; “生之有死,自然之理”,太尉是明白人。英奴卻不能真的依其所言行事,仍詔賜東園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裘,錢三十萬,布帛百匹,並親自臨喪盡哀,規格之高,堪比太傅會葬。
眼前一片縞素,其間年長者置於此,不免唏噓感慨,他們那一代人漸次凋零,所剩時日,不敢細算,宛若風中殘燭,一不留意,便是神形俱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