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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從醫院複查後就住在我這裡,等我洗完澡出來時發現她正對著頂燈看一張膠片,我狐疑地看著片子上的奇形怪狀,她笑著招手讓我過去,纖纖的手指對片子比畫著:“醫生說已經兩個月了。你看這裡這個小圓點,小豆豆一樣,這就是嬰兒的胎心,再過一個多月它就會動了……這可是你的孩子。”
我心裡一陣前所未有地悸動,我覺得毛髮盡豎虛汗直冒,她還渾然不覺地指給我看,我突然無名暴躁:“我告訴你,這孩子必須打掉!別再對我說什麼生活的意義完整的女人了,別再折磨我!明天,我就陪你去醫院。”
她吃驚地抬起頭看著我,悽婉無助,行將破碎,我依然用強悍的眼神盯著她,企圖逃避著某種心痛,她突然綻開一絲笑容,默默收起膠片,去衛生間刷牙、梳洗……我慢慢地走過去,她一頭長可及腰的黑髮瀑布般垂下來,這讓她的身形比任何一個時候更纖弱不堪,她的臉龐越發蒼白,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見。我心中一動,從後面抱住她,鏡子裡,她哭了……我說:“對不起,其實,我只是覺得現在還不適合要孩子。”
“楊一,你這個混蛋!”
她穿上衣服衝出門去,消失在夜闌人靜中。
我沒有去追她。
第二天,燕莎。我先看到唐顯那輛賓士,然後看見淺淺,唐顯風度翩翩地親了一下她徑直走進附近的寫字樓,她一個人坐在車裡精細地補妝。
她看見我時,臉上抹過一絲尷尬,但並不驚慌。
“淺淺,太快了吧,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是蘇陽提出和我分手的,因為他愛上了另外的女孩。”
“不可能!蘇陽要是喜歡上別的女孩,我就是除他自己以外第一個知道的。據我所知,他現在的最愛是盤口。”
“他親口告訴我那女孩的名字,然後我才和他分手的。”
“誰?”
“你猜。”
我轉身走出幾步,淺淺突然喊著我的名字從車上跑下來,我很不屑,她盯著我沉默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楊一,你一定要對卓敏好一點,否則你會後悔的。”
唐顯走過來,他面不改色,當著我的面又親了一下淺淺,並誠摯地邀我去機場路附近打高爾夫,我冷冷地說:“對不起,我恐‘高’。”
天空湛藍,藍得讓人心頭緊縮,空氣清冷,刺激得肺葉隱隱作痛,深深吸一口後我感覺快要眩暈,我們踩著一地積雪向醫院大門走去,並不說話,怕一開口就會引發雪崩。沉默,只有雪泥在腳下惹人疼憐地“吱吱”作響,驚呼生命這麼短暫即被碾碎。她突然抓住我的手……
“我不想打掉孩子,打掉孩子,我也死了一半。”
“我們並沒有做好準備,他只是一個過客。”
“但是,他已經像一個刺青刻在我的身體裡了,我忘不了。”
我扶著她穿過醫院那條悠長晦澀的走廊黯然神傷,消毒水的味道燒灼著鼻黏膜,骯髒的暖氣片嘶嘶作響,我似乎感覺兩旁長椅上的人們都看著我們,眼神異樣……我很尷尬,但保持著面無表情堅定前行;我不去看她的眼睛,只感覺到她的手像石頭一樣慢慢變冷……齊帥和燕子在手術室門口等著我們,燕子拿一件軍大衣給她披上,說裡邊冷免得手術後感冒。
她躺在手術推車上像一根悽楚的青藤,眼神破碎,突然伸出手來:“楊一,能不能把手給我,別讓我一個人,我好怕!”
我握住她的手,感覺像握住一把刺骨的冰稜,她力大驚人,尖尖的指甲把我的掌心掐得流血。“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想進去……”她喃喃地,車被緩緩向前推著,她拼命抓住我的手不放。我痛心疾首地看著她蒼白憔悴的臉,內心最深處那塊隱秘柔軟的地方被針刺痛。她只不過是春天的一個過客,無意中停下來卻陪我受盡折磨,有一刻我甚至動搖了,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也許我和她是一對合適的父母,我和她就這樣過著簡單快樂的日子,而不會像我的父母……但我說出口的卻是:“進去吧,別怕,我在外面等著你。”
我奮力把手抽出來,才發現她已是淚流滿面。燕子也哭了,把自己的手遞給她,她救命稻草般抓住燕子的手,不斷叫著“楊一,我怕”,然後被推進那道貼著“肅靜”的門內。
她已和我分屬兩個世界。
我跌坐在長椅上,等待那扇門被重新推開。這是漫長得讓我失憶的一段時間。外面有碎雪花從破裂的窗格飄落進來,我用衣領把自己無恥地擋起來,憂傷剎那淹沒我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