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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個子矮小,相貌平平,是一個自由職業者,曾經學畫,但沒考上美院,流落京城。他和那種一直淪落在底層的人一樣,善良和貧窮,無奈地忍受著重壓,把艱辛當作一種體驗。
那是一個冰涼的絕對安全的夜。我從來沒有在夜裡感到這樣的寧靜和安全。所有古代的石頭都靜默著,莊嚴地不發一語。我赫然發現,原來我已經一個人度過了那麼多個如水的日子。
在那些日子裡我只彈琴。 [炫87book;còm書]
詩經
五年前我作為一個新生踏入北京這所著名的大學。我不知道北京的九月已是這樣的寒涼,和南方一點也不一樣。我怯怯地進入了一個陌生的秋天。
那些初到的日子彷彿總下著雨。我坐在門窗前,聽到雨落下來的聲音。一個女孩子,和我一樣的新生,從很高的樓上落下來,死去了。夜裡我坐在屋裡想象她像一隻蝴蝶一樣慢慢地從高處飄落,空氣裡瀰漫著微微的悲傷和寒冷,讓我迷離恍惚起來,不知身在何處。
那時候覃總在樓下請傳達室的阿姨大聲地在傳呼器裡叫我的名字。覃是我們南方的男孩子,“覃”也是我們南方的姓。我以為北方是沒有這一個字的。在詩經裡“覃”是纏繞的樣子,像南方的藤,溼溼地生長並蔓延開來。
我們時常坐在屋裡,窗外陽光燦爛。我們坐在屋裡,一起讀《詩經》:生死契闊,與子相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陽光是這樣的啊,慢慢地打在我們身上,而覃就真的緊握了我的手,像一個孩子一樣的天真與誠實,就好像他永遠都不會放手似的。
啊,悲傷與歡樂,生與死。陽光和雨不過就隔著這麼一個薄薄的秋天而已!
每年學校裡都會有一個女孩子死去。她們像蝴蝶一樣在秋天飄落,臉色蒼白。每當我深夜歸來,穿過黑而冷的走廊,所有的門都向我緊閉著,我便開始想起那些蝴蝶,聽到她們無聲的尖叫,說去了呀去了呀。你不會死的,覃笑著說。覃的笑既天真又殘忍。風吹過來,他就微微地眯上眼,神情有些倦怠。我突然發現覃其實是一個很清秀很好看的男孩子,臉尖尖的讓我心疼。我伸手去就他,覃,我叫他的名字。他聽不到我在叫他,我從來不肯叫他的名字。在很多年後我發現覃很有可能是我惟一愛過的男孩子。
那年冬天覃終於離開。他和他的女友——一個美麗且富有的北京女孩在一起。那年冬天很冷。我俯在黑暗裡,感到自己漂了起來。我看見自己俯在黑暗裡,以為我要死了。然而那年死的仍然是別的女孩兒,我活了下來。
我必然活著。因為人是不會因為別人而死,人只會為自己而死。
我原諒覃。我一直盼望著他回來握我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覃後來死掉了。他去單位實習時騎車太快,沒注意有一輛大的東風卡車迎面衝過來。他飛了起來,飛出很遠,落在堅硬的馬路上。那時我正在上海的南京路上,茫然地回頭張望。我不知道覃會死去,我以為死的會是我。我在南方故鄉的佛堂前跪下,為他求得一支消災長命的籤,上面有很多咒語,很多看不懂的咒語。
畫像
我總是盼望著被汽車撞飛,這樣我就可以很快地死去。我喜歡這個樣子。小時候看過一篇日本短篇小說,一個女子過馬路寄信被車撞死了,她的情人看著他的櫻子“像一隻蝴蝶一樣輕輕飄起來,落在了地上”,而且他們第二天便要結婚了。從此蝴蝶就和死亡聯絡在一起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裡,使我永不能忘懷。
你給我一幅畫像吧,我懇求Z,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地被撞死了,這樣我不會連一幅畫像都沒留下。
Z於是就為我畫像,用炭筆在白紙上塗塗抹抹。我幾小時幾小時地耐心地坐著,好像真的在完成死前的一樁心願似的。最後他畫完了,我看了一下,說,怎麼會這樣不像?我怎麼會是這個樣子的?Z很驚訝地說,你就是這個樣子的,你難道從來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嗎?
其實Z根本沒有為我畫像。Z只畫過羅丹情人的頭像,那個因為羅丹而盡毀一生的悲情女子。他畫技平平,更多的時候是他向我解說一幅夏加爾的複製品:那是一種田園生活,所有的人和動物都善良平和,有著溫暖的感覺,那個農夫抱著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懷孕了。
於是Z就像畫中的人那樣,輕輕地從側面抱住了我,並輕輕地為我解下所有的衣服。
Z在黑暗裡嘆了一口氣說,你難道不知道你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嗎?
我說我不知道,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