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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死了,丟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分不開身來,曼楨向來是最熱心,最肯負責的,孩子病了,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慕瑾的太太施手術產下一個女孩之後,在醫院裡休養了一個時候,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曼楨卻還沒有回來。慕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裡去一趟,去和她道別,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著,也沒有去。
這一天,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楨那邊開著一扇窗戶,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彷彿新洗過,又晾上了。他想著她一定是回來了。他馬上走下樓去,到對門去找她。
他來過兩次,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便不加阻止,讓他自己走上樓去。曼楨正在那裡掃地擦桌子,她這些日子沒回來,灰塵積得厚厚的。慕瑾帶笑在那開著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曼楨一抬頭看見是他,在最初的一剎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她好像不願意他來似的,但是慕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走進去笑道:“好久不看見了。那小孩子好了沒有?”曼楨笑道:“好了。我也沒來給你道喜,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慕瑾笑道:“是女孩子。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楨噯呀了一聲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讓慕瑾坐下。慕瑾坐下來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見得著,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跟你多談談。”他一定要在動身前再和她見一次面,也是因為她上次曾經表示過,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聽她的口氣彷彿有什麼隱痛似的。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經擦得很乾淨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視窗抖掉抹布上的灰。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兩隻手拎著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著。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慕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麼?”曼楨道:“是的,不過我後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慕瑾以為她是怕提起來徒然引起傷感,他頓了一頓,方道:“說說也許心裡還痛快些。”曼楨依舊不作聲。慕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了。”他雖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著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迭經受了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她望著慕瑾微笑著說道:“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慕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並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門老幼都依賴著她生活,她好像還餘勇可賈似的,保留著一種嫻靜的風度。這次見面,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他相信那還是因為沈世鈞的緣故。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麼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她既然不願意說,慕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只能懇切地對她說:“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說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他越是這樣關切,曼楨倒反而一陣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慕瑾望著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說這些了。”曼楨忽然衝口而出地說:“不,我是要告訴你——”說到這裡,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見慕瑾那樣凝神聽著,她忽然腦筋裡一陣混亂,便又衝口而出地說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慕瑾愕然望著她,她把臉別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慕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麼,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
還是別人的——世鈞離開她就是為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剎那間在他腦子裡掠過。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慕瑾到她家裡來送喜柬那一天說起,就是那一天,她陪著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敘述中間,她總想為她姊姊留一些餘地,因為慕瑾過去和曼璐的關係那樣深,他對曼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