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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宣璣朝他走了一步,他想:我小時候常常做夢,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能見你一面,我想看看你,不是從銅鏡裡,也不是從水面上,我想看有血有肉的真人。又一步——後來我能看見你了,也從你眼裡看見了我,但我只是一把劍,我就貪心,想……我什麼時候能脫離劍身,讓你看看真正的我。再一步——結果啊,想太多遭報應了,命運這龜孫不是東西,不教而誅,不行就早說嘛,能以劍的身份一直陪著你也沒什麼不好。可是你的世界漏了個窟窿,把我漏掉了。我想,只要能讓我再跟你說句話,我什麼都願意。他在盛靈淵面前站定,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沉默著,又似乎說了很多話——再後來,我在你的眼睛裡看見我自己了,可你的眼睛就像一對反光鏡,看著我,看不見我。宣璣半跪下去——盛靈淵的鞋帶開了,陛下穿不慣這種不及踝的繫帶運動鞋,總是綁得很鬆,總是開,宣璣仔細地幫他繫好,又一寸寸地拉平了褲腳。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我上回還有句話沒說完。”盛靈淵好像突然聽了太多的聲音,反應變得很慢,每個字要聽上許久似的,好一會,他才把這句話聽完,很輕地一點頭:“你說。”“靈淵,我……”天魔劍被微煜王砸碎時,留了這麼個沒頭沒尾的話頭,始終沒有機會續上。這時,赤淵深處,守火人冰冷的石碑成片地開裂,隨即化作齏粉、化作青煙,盤旋而出,萬山無阻地飛向歸宿之地。“我這一輩子,無憂無愁,”他含著一點笑意,眼角的小痣翹了起來,“我想不出來比這更好的一生了。”盛靈淵微微晃了一下,被岩漿洗練過的骨肉似乎正飛快地變薄、變脆,能被一片羽毛壓塌。“我其實很感謝他們……”感謝他們把我煉成劍,要不然,我就只是供桌上不見天日的天靈,沒有你,沒有那二十年在人間的日子,該是多麼沒滋沒味啊。有外人在場,宣璣很多話不便說,沒有宣之於口,他垂下眼,盯著盛靈淵垂在身側的手。那隻手自從天魔劍斷後,持刀劍、持筆、持傳國玉璽,掌著生死權,穩如磐石,從無半分猶疑。竟又開始輕輕地顫抖。宣璣的目光在那手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很想握住那隻手。沒敢。這時,發動機的引擎聲遠遠地傳來,緊接著是直升機螺旋槳的噪音。好,按照套路,野怪清乾淨,支援也爬著來了。總部的直升機沒地方降,大蒼蠅似的懸在他們頭頂“嗡嗡”亂叫,風捲沙石,煙塵亂滾,扯著嗓子喊也壓不過這動靜。於是宣璣不再說話,只是站起來,衝盛靈淵一笑。宣璣從方才開始,就換成了古語,聲音壓得很低,在外人看來,他倆彷彿只是交流了兩三句聽不懂的方言。沒有人知道這兩三句話整整講了三千年。就像沒有人記得,赤淵下曾有滾滾的岩漿。盛靈淵彷彿是被宣璣這一笑給笑得聾啞了,木然地看著一大幫人衝上來,大呼小叫地抬走燕秋山,開始收拾現場。有人在指揮,有人在不停地問問題。人聲嘈雜,幾乎一息之間,盛靈淵就把他已經差不多能說流利的普通話還給了新聞聯播,又什麼都聽不懂了。他有點困惑,因為知道自己是不做夢的。剝離朱雀血脈之後,隨著感官漸漸麻木遲鈍,他也不怎麼做夢了,他的識海真的變成了海,連驚魂投進去,也彷彿只是一顆小石子,後來連一點漣漪都懶得起了。他添香驚魂,本想見故人背影,可是驚魂這沒用的東西,只給了他死去活來的偏頭痛。哦,對……就是這種頭要炸開的感覺。可不是夢,也總不能是真的吧?又或者是哪裡的宵小捏造的幻覺?那這幻覺未免捏得太假了一點。他只偶爾用過畢方的眼和耳,多數時候,是借通心草收集必要的資訊。那通心草咒刻在一個木頭小人上,身上刻著八個點,是天魔劍上的圖騰,能湊合著充作視聽,但沒有其他的知覺——總歸只是個簡單的傀儡而已,視覺和聽力也不比自己的眼和耳,像身在木桶裡,透過木板傳聲,從木頭人眼部的小孔裡往外看。從這個世界醒過來以後,他雖然看似什麼都能適應,其實什麼都不習慣,熱食的味道陌生嘈雜,待在宣璣那所謂“隔音好”的屋子裡,連隔壁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微風吹過髮膚的感覺擾人得很。但擾歸擾,他心裡是不跟著動的,不像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