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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露生望著窗外影影綽綽的大月亮,心裡忽然生出了這樣一個假設‐‐假如龍相頭上沒有那兩個小疙瘩……如果沒有那兩個小疙瘩的話,他就只是個圓腦袋的漂亮小男孩。他大概還是這樣嬌縱任性乖戾,可是他不會再鬼迷心竅地認定自己是龍,也不會執著地非要當什麼總統皇帝。失敗下野的軍閥政客有的是,全都攜著財產和妻妾鑽進租界裡當寓公去了。活得好壞姑且不論,總之沒見哪一位是因此瘋了的。所以,如果沒有那兩個小疙瘩的話,露生想龍相現在一定也不會瘋。他至多隻會撒野打滾鬧脾氣,會耗子扛槍窩裡橫。自己和丫丫,也至多變成他的出氣包,過幾天擔驚受怕捱打的糟糕日子。也就是這樣了,情形不會更壞了。龍鎮守使不是到了四十多歲才發作的嗎?況且龍鎮守使怎麼能和龍相比?龍鎮守使年輕時是受過刺激的,而且常年混在那妖精洞似的黑屋子裡,從來不見太陽。龍相就不一樣了‐‐多少人在愛著他啊!他又是多麼的活潑啊!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露生在心裡想:&ldo;明天帶他去外國醫院,讓洋大夫治治他的瘋,再瞧瞧他的角。&rdo;一夜過後,露生開始伺候龍相的吃喝拉撒。他一度很怕自己會終生淪為龍相的老媽子兼跟班,然而命也運也,這兩樣活計,現在被他主動地接過來了。雖然是冬日,然而今天很晴,窗簾拉開來,陽光明晃晃得照人眼。龍相坐在陽光之中,越發成了個弱骨支離的雪白瓷人。露生彎腰捏開他的嘴,仔仔細細地給他刷牙,又用熱毛巾用力去擦他的臉和手。龍相伸著手在床邊摸,摸了一氣之後,他眼睛不看人,對著前方開了口,&ldo;我的酒呢?&rdo;露生端了一杯水給他,想要騙騙他,然而他喝過一口之後,呸地向前吐到了自己的腿上。露生連忙奪過水杯放到一旁,雙手捧著龍相的臉,俯身去看他的眼睛,&ldo;別鬧,你看我是誰?你認不認識我?&rdo;龍相的黑眼珠很圓很大,一動不動地正視著露生,他的眼中毫無情緒。於是露生極力溫柔了聲音,告訴他:&ldo;我是露生啊!瘋小子,露生你都不認識了?&rdo;龍相還是沒反應,&ldo;露生&rdo;兩個字,他其實是依稀聽到了,但也只是依稀而已。他一直沒忘記的人是丫丫,因為丫丫對他好,無條件地好。為什麼對他這樣好,他沒想過。有好些事他都不想,他就只想他自己是真龍轉世,無論如何得當皇帝。日上三竿的時候,露生打電話給汽車行,專門為這次出行叫了一輛汽車。龍相剛走到門口就又不走了,這些天他讓露生背成了習慣,兩隻腳不肯踩踏門外的地。露生急著把他弄進醫院裡去,所以一切全由著他。露生是上午出發的,下午三四點鐘才回來。出去的時候他還滿懷茫然,回來的時候,不知是凍的還是熱的,一張臉居然紅彤彤的。到家之後他不幹別的,先倒了一杯涼開水,喂龍相吃藥。今天這一趟醫院實在是沒白去,龍相的瘋病,果然不是不治之症。至於那頭頂上的兩隻角,則更不是病,只不過是很輕微的顱骨增生,可以完全不必管它。藥得吃,可單吃藥還不夠,露生還須得讓他活得舒服愉快,還得天天帶著他散步曬太陽,同時絕對不能刺激他。總而言之,頂好是把他當成八代單傳的小兒子那麼呵護。露生當時聽了醫生的話,一邊點頭一邊犯嘀咕‐‐對待龍相,他的感情始終不甚穩定。呵護是願意的,但有時候也真想揍他一頓。先前揍他是不必愧疚的,打死了他都可以算是替天行道;但是現在不行了,現在他瘦成了一把白骨,趴在露生的背上,就只有那麼一點點分量,露生沒法再對他真動手了。&ldo;散步,曬太陽……&rdo;露生站在龍相面前,沉吟著說話,&ldo;可咱家就只有樓上樓下這麼幾間屋子。出門上了街,你又非得讓我揹著你走,哪有讓你散步的地方呢?&rdo;龍相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嘴唇微微動著,大概還在唸念有詞地調兵遣將。聽了露生的話,他自然做不出回答,但忽然抬腿向旁一倒,蜷縮著側臥在了沙發上。露生看著他,心中一動‐‐這樣的行為,前些天他就做不出來。前些天他還是一具木雕泥塑,擺成什麼樣是什麼樣。讓他坐著,他就能一直垂著頭坐到天荒地老。側著身體躺穩當了,他還抬手撓了撓鬢角短髮,又從鼻子裡向外重重地呼了一股子氣,也不知道他是舒服了,還是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