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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雙手,他又低頭望向了餘至瑤,試圖從餘至瑤的臉上找出幼時的蛛絲馬跡。餘至瑤當年真是單薄清秀極了,誰也沒想到他會越長越高,最後變成了個肩寬背闊的大個子。他看餘至瑤,餘至瑤也看他。雙方對視了片刻,餘至瑤緩緩閉上了眼睛。餘至瑤在床上躺了四個月。四個月後他變成了全身癱瘓的廢人,因為周身肌肉都已萎縮。不過斷骨癒合的很好,起碼從愛克斯光片上看,是很好。復健又是一場死去活來。鍛鍊到了春節之後,他已經能夠拄著雙柺獨自行走,然而走不多遠,時常是邁出七八步後便停下來,心裡雖然還有勁頭,可是雙腿自己打彎。&ldo;咕咚&rdo;一聲跪倒在地,他的膝蓋永遠都是青紫顏色。除此之外,右手也是不復先前的靈活,手臂稍一運力就要徹骨疼痛,甚至連筷子都用不得。鳳兒現在放了寒假,無所事事,便一日三頓的坐到餘至瑤面前,端著飯碗喂他吃飯,每次只喂一小口,因為怕他會嗆到,會咳嗽,會咳破肺。餘至瑤發現鳳兒是越來越醜了。她大概是進入了成長期,胳膊腿兒全抻得細長,身子腦袋卻小;一張緊眉俏眼的標緻小臉日益顯出輪廓,竟然隱隱有了尖嘴猴腮的意思。餘至瑤看在眼中,嘴上不說。家裡就這麼一個歡天喜地沒心事的,他犯不上給孩子添堵。節氣變幻,冬去春來,何殿英這個名字終於是徹底在天津衛消失。眾人都聽說他是被他的日本師父護送去了滿洲國。可是關外地方那麼大,到底人在何處,卻是無從知曉。何殿英無影無蹤了,他留下的徒子徒孫們也像秋蟲一樣各找地方蟄伏下來,再也不敢耀武揚威。餘至瑤擁有了整個英租界,卻是走不出自己的餘公館。陽光明媚的五月天裡,他第一次憑著一己之力走下二樓,進入庭院。在啞巴的攙扶下坐到樓前的大理石臺階上,他也想見見天日,曬曬太陽。啞巴忙著澆花,無暇陪他。他伸長雙腿低下頭來,安安靜靜的盯著一隻螞蟻從前方爬過。一雙眼睛隨著螞蟻從左慢慢轉右,最後他欠身伸出左手,把小黑螞蟻捏了起來。小黑螞蟻在他的指間動了動觸角,然後很伶俐的爬過手指爬上手背。他抬起手臂慢慢變化姿勢,讓小黑螞蟻在他手上繞圈爬行。小黑螞蟻那麼的小,然而爬得很快,一往無前的衝向襯衫袖口。餘至瑤對著它連吹了兩口氣,沒能攔住,情急之下只好抬起右手抓它。右手手指是麻痺而又遲鈍的,一下子就把小黑螞蟻給捏死了。餘至瑤想要再捉一隻螞蟻,可是身邊再也沒有螞蟻經過。饒有耐性的等了許久,他最後只等來了張兆祥。張兆祥步履匆匆的從樓內走出,口中驚訝的說道:&ldo;喲,二爺,這兒多曬得慌啊!&rdo;餘至瑤抬頭看他:&ldo;幹嘛去?&rdo;張兆祥笑道:&ldo;這不月初了嗎,我給杜老闆送月錢去。&rdo;餘至瑤愣了一下:&ldo;誰?&rdo;張兆祥在他面前彎著點腰,一團和氣一派精明,正是個標準的管家模樣:&ldo;就是杜芳卿啊,您把這人給忘啦?&rdo;餘至瑤的確是把杜芳卿給忘了。抬手輕輕一揮,他面無表情的低下了頭。張兆祥滿面春風的向他鞠了個躬,然後健步如飛的向外走去了。乘坐汽車穿過大街小巷,張兆祥在一處小院落前下了汽車。抬手連拍幾聲門環,大門應聲而開,杜芳卿怯生生的露出了臉:&ldo;張爺,您來啦。&rdo;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對張兆祥的稱呼,從&ldo;小張&rdo;變成了&ldo;張爺&rdo;。側身向院內一伸手,他又很有眼色的柔聲說道:&ldo;大熱的天,您請進來喝杯茶吧。&rdo;張兆祥邁步進門,就見房子雖舊,但是處處乾淨。院角花草蔥鬱,倒也別有一番生機。伸手從長袍口袋裡摸出一隻信封遞給杜芳卿,他停了腳步說道:&ldo;茶我就不喝了,家裡還有事情等著我,我坐不住。&rdo;杜芳卿雙手接過信封,捏出裡面柔軟的鈔票。試試探探的瞟了張兆祥一眼,他又陪著小心問道:&ldo;二爺的腿……好些了嗎?&rdo;張兆祥苦笑搖頭:&ldo;都養七八個月了,還是隻能從樓上挪到樓下。&rdo;杜芳卿聽了這話,便是蹙著眉尖低下頭去,輕輕的&ldo;哦&rdo;了一聲。張兆祥向來是把杜芳卿當成下堂小妾來看待。下堂歸下堂,可畢竟是主子用過的,自己就該懂分寸、避嫌疑。轉身搖晃著走向院門,他頭也不回的離去了。